天快亮时风才歇了,可云层压得更低,灰蒙蒙的,像块浸了水的脏抹布,把整个村子都裹在里面,连空气都带着股潮乎乎的腥气,压得人胸口发闷。
池小时躺在炕梢,眼睛睁得圆圆的,望着糊着报纸的房梁。
报纸是去年村里供销社剩下的,边角被灶烟熏得发黄发卷,边角翘起,露出后面灰扑扑的土墙。
上面印着“改革开放”的大标题,黑体字加粗,旁边配着城里工厂的照片,烟囱冒着白汽,工人穿着崭新的工装笑,字里行间全是“希望未来好日子在后头”。
这些字她曾一个一个地抠着认,把报纸翻得卷了边,可现在再看,那些笔画像淬了冰的针,密密麻麻扎进眼里,疼得她鼻腔发酸。
炕席是娘结婚时陪嫁的,磨得发亮,露出里面的篾条。
她的肩膀被背篓磨出的红痕肿得老高,一碰就钻心地疼,那是昨天从镇上跑回来时,背篓里的石头硌的——她本想攒够钱,去县城买本新的复习资料。
浑身的骨头像被拆开又胡乱拼上,每动一下都咯吱响,可这些疼加起来,都比不上心里那股钝痛。
那痛像生了根的野草,带着倒刺,在五脏六腑里疯狂滋长,扎得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窗外的鸡叫了三遍,第一遍时她还数着,数到后来就混了,只觉得那声音尖锐得像指甲刮过玻璃。
天亮时,堂屋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是娘摸索着点柴火,灶膛里的干柴“噼啪”炸开,火星子“蹭”地蹿起来,映在糊着麻纸的窗户上,明明灭灭,像她昨晚没哭完的泪。
她没动,也没说话。
从镇上看到红榜上“池珊珊”三个字时起,她就成了个哑巴。
娘把她从镇上拉回来时,路上只说了句“回家再说”,可回了家,谁也没再提。
池珊珊大概是觉得理亏,从昨天下午就躲在东厢房,吃饭都是娘端进去的,连咳嗽都压着嗓子,像只偷了东西的耗子。
爹天不亮就扛着锄头下地了,路过她门口时脚步顿了顿,烟袋锅子在手里转了两圈,最终还是“咚”地磕在门槛上,走了。
那声响震得窗纸都颤了颤,池小时的眼皮跟着跳了跳,心里像坠了块石头。
炕梢凉得像冰,她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起了层鸡皮疙瘩。
慢吞吞坐起来时,脊梁骨“咔”地响了一声,她扶着墙挪到炕边,穿上那双露了脚趾的布鞋。
鞋是前年做的,现在脚长大了,鞋头挤得疼,可她没吭声,拎起墙角那件打了三个补丁的蓝布褂子披上。
褂子是姐姐穿旧的,袖口磨破了,她用同色的线绣了朵歪歪扭扭的花,算是自己的记号。
走到灶房门口,娘正蹲在灶前添柴,花白的头发垂下来,遮住半张脸。
看到她,娘眼皮都没抬,手里的火钳在灶膛里扒拉着,火星子溅在她的蓝布裤脚上,烧出个小黑点。
“醒了?”
娘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去把院子里的青菜拾掇拾掇,你爹回来要吃。”
池小时没应声,转身走到院子里。
院角的青菜被雨水泡了一夜,蔫得像团破布,叶子上沾着黄泥巴,沉甸甸地往下坠。
她蹲下身,手指触到菜叶子上的冰碴,猛地缩回手——原来天这么冷了。
她机械地择着菜,把黄叶子掐掉,扔进旁边的猪食盆里,盆里的泔水泛着白沫,散发出酸臭味。
脑子里像有团乱麻,越理越乱。
她还是想不通,姐姐怎么就能顶替她?
报名时的名字是“池小时”,准考证号她背得滚瓜烂熟,370621开头,后面跟着她的生日。
难道那些管招生的人都瞎了吗?
还是说……爹娘找了什么门路?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藤蔓缠上了树,带着尖刺,越收越紧,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不敢相信,可红榜上“池珊珊”三个字烫得她眼疼,姐姐昨天躲在门后偷瞄她时,嘴角那抹藏不住的笑,娘把她拉回家时攥得死紧的手,又像重锤一样,一下下砸在她的脑袋上,震得她太阳穴突突跳。
择菜的手指冻得通红,她呵了口气,白汽刚冒出来就散了。
灶房的烟囱终于冒烟了,是那种不情不愿的淡蓝烟,没飘多高就被压下来,绕着房檐打转转。
中午的时候,池珊珊终于从东厢房出来了。
她换了件新做的的确良衬衫,天蓝色的,在这灰蒙蒙的屋里像块亮得刺眼的玻璃。
布料滑溜溜的,是镇上供销社最好的那种,娘上个月去扯布时,供销社的王婶还笑着说:“给丫头做新衣服啊?
这料子衬皮肤,穿上像城里姑娘。
池珊珊走到水缸边舀水,木瓢碰到缸沿“当啷”响。
她的眼角余光瞥到蹲在灶门口择菜的池小时,嘴角忍不住往上翘了翘,露出两颗小虎牙,可很快又压下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仰头喝水时,喉结动得格外用力。
池小时看着她那身新衣服,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的疼。
那件衣服,是娘上个月托人从县城扯的布,花了整整三斤粮票。
娘当时把布铺在炕上,用手抻了又抻,说:“小时啊,给你做件新的,高考那天穿,体面。”
结果呢?
衣服给了姐姐,连带着本该属于她的高考名额,也给了姐姐。
她低下头,继续择菜,指甲深深掐进菜梗里,掐出一道深绿的印子,菜汁顺着指尖流下来,黏糊糊的,像她昨晚没忍住掉的泪。
下午,爹从地里回来了。
他一进门就把锄头往墙上一靠,“哐当”一声,震得墙上的土簌簌往下掉。
粗声粗气地喊:“水!”
他的裤脚沾满了黄泥巴,一首溅到膝盖,鞋子里灌了泥,走一步“咕叽”响。
娘赶紧从灶上拎起水壶,倒了碗凉水,又在碗边搭了块粗布巾递过去。
爹接过来“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碗,抹了抹嘴,碗底的水顺着下巴流进脖子,打湿了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像是谁欠了他几斗米,看了一眼坐在灶门口择菜的池小时,又看了一眼在屋里对着镜子试新鞋子的池珊珊,眉头皱得像块拧干的抹布。
“哼,还试!
我看你是不知道愁!”
爹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火气,像干柴遇了火星。
池珊珊吓了一跳,手里的布鞋“啪”地掉在地上,鞋面上绣的红牡丹沾了灰。
“爹,我咋了?”
她的声音发颤,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受惊的兔子——可池小时知道,她姐姐从来不是兔子,是藏着尖牙的狐狸。
“咋了?”
爹提高了声音,唾沫星子喷在桌腿上,“刚才村支书来传话,说县里招生办要核实信息,还要看准考证和成绩单原件!
你让我咋跟人家说?”
池珊珊的脸“唰”地白了,像被灶烟呛了,嘴唇哆嗦着:“不……不是都说好了吗?
王主任不是收了咱家的鸡蛋,说没问题吗?”
“问题?
现在就有大问题!”
爹在屋里踱来踱去,烟袋锅子在手里转得飞快,时不时往桌子上一敲,“邦邦”响,震得桌上的粗瓷碗都颤。
“人家要原件!
你那成绩单是托人改的,准考证上的名字是用浆糊贴了重写的,怎么核实?
要是被查出来,不光大学上不成,咱家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以后在村里还怎么抬头?”
“那……那咋办啊?”
娘也急了,搓着手在屋里转圈,围裙上的面疙瘩掉了一地。
她突然抓住爹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他爹,你快想想办法啊,珊珊这大学可不能黄了!
这可是咱村第一个大学生,是光宗耀祖的事啊!”
“我有啥办法?”
爹烦躁地甩开娘的手,娘踉跄了一下,差点撞到灶台。
“当初我就说这事风险大,你们娘俩非说行!
说什么丫头片子读那么多书没用,不如让珊珊去!
现在好了,骑虎难下了!”
“爹,你不能怪我啊!”
池珊珊急得快哭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声音却拔尖,“是你说的,只要能上大学,砸锅卖铁都值!
再说了,池小时那分数那么高,不用白不用!
现在出了问题,你倒怪起我来了?”
“你还敢顶嘴!”
爹气得眼睛都红了,额头上的青筋突突跳,“要不是你不争气,考那点分连中专线都够不上,我能出这主意?
我告诉你,这事要是黄了,我打断你的腿!”
“那也不能怪我啊!”
池珊珊也来了脾气,把掉在地上的鞋子踢到一边,“谁让池小时是个丫头片子呢?
就算她考上了,将来还不是要嫁人?
是别人家的人!
给我上怎么了?
我上了大学,将来嫁个城里人,还能忘了你们?
到时候给你们盖砖瓦房,买自行车!”
“你小声点!”
娘赶紧捂住她的嘴,往灶房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慌得像偷东西被抓的贼,“让小时听见了!”
“听见又咋了?”
池珊珊甩开娘的手,声音反而更大了,像扯着嗓子喊,“本来就是她的运气不好!
谁让她是老二?
就得让着我!
再说了,那通知书不也是你亲手换的吗?
你把她的名字抠下来,贴上我的,现在出了问题,你们倒想把责任推给我?”
“你个死丫头!”
爹扬手就要打,巴掌带起一阵风。
娘死死拉住他的胳膊,哭喊道:“不能打!
打坏了咋去上大学?
他爹,有话好好说!”
灶房里的池小时,手里的菜梗“啪”地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声音不大,却像根针,刺破了屋里的争吵。
堂屋的声音戛然而止。
池小时慢慢站起来,膝盖“咔”地响了一声。
地上的菜叶子沾了她的影子,歪歪扭扭的。
她的脚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破碎的心上,“咚、咚”响,震得耳膜疼。
爹、娘、姐姐,三个人都看着她,脸上的惊慌和心虚像被太阳晒化的泥,一点点淌下来。
爹的烟袋锅子还举在半空,娘的手还拉着爹的胳膊,姐姐的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可他们的眼睛都首了,像看到了鬼。
“你们说的……都是真的?”
池小时的声音很轻,像灶膛里快灭的火星,却带着一股寒意,让屋里的人都打了个哆嗦,灶上的水壶“呜呜”响起来,像是在替她哭。
“小时,你……你啥时候在这儿的?”
娘的声音有些发颤,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她的眼睛,手不自觉地绞着围裙,把上面的补丁都扯歪了。
“我的分数……很高,对吗?”
池小时没回答她的话,只是盯着爹,一字一句地问,每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是你们,把我的通知书换给了姐姐,对吗?”
爹的脸色变了变,从红到白,又从白到青,像村里戏台上演戏的脸谱。
他把烟袋锅子往桌上一磕,“咚”地一声,摆出家长的威严:“是又咋样?
你一个丫头片子,读那么多书有啥用?
还不是要嫁人,要生娃,要围着锅台转!
还不如让你姐去,将来嫁个城里干部,全家都能跟着沾光!”
“沾光?”
池小时笑了,笑得肩膀首抖,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掉在胸前的蓝布褂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用我的前程,用我的十年寒窗,给你们沾光?
爹,娘,你们是我的亲生爹娘啊!
你们怎么能这么对我?”
她想起自己在油灯下背书的夜晚,灯芯烧得只剩一点,她用针挑了又挑;想起冬天手冻裂了,流着血还在写卷子,把笔杆都染红了;想起她偷偷攒下的鸡蛋,本来想换钱去县城找老师问题……那些日子像电影一样在眼前过,每一帧都疼。
“你这死丫头,胡说八道啥!”
娘急了,上前想拉她的手,指甲上还沾着面,“我们还能害你吗?
都是为了你好,为了这个家好……为了我好?”
池小时甩开她的手,力气大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娘踉跄着后退,撞在门框上。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却字字清晰:“为了我好,就该抢走我的通知书?
为了我好,就该让我一辈子在地里刨食?
为了我好,就该让我看着姐姐穿着我的新衣服,去上本该属于我的大学?”
她的质问像一把把尖刀,刺向面前的三个人,也刺向自己早己千疮百孔的心。
灶上的水开了,“咕嘟、咕嘟”翻着泡,热气腾腾地冒出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反了你了!”
爹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脖子上的青筋爆起来,像条蚯蚓。
他恼羞成怒,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的屋里响起,像一道惊雷,炸得屋顶的灰尘都落下来。
池小时被打得偏过头去,脸颊***辣地疼,像被泼了滚烫的开水。
耳朵里“嗡嗡”响,什么也听不见,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的人影都晃成了一团。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爹,看着这个从小就教导她“做人要诚实读书要用心”的男人,他的手还扬在半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神里满是愤怒和厌恶,像在看一件没用的破烂。
“丫头片子,读了几天书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爹指着她的鼻子骂道,唾沫星子喷在她脸上,“我告诉你,这事就这么定了!
你姐必须上大学!
你要是敢出去胡说八道,我打断你的腿!
让你这辈子都下不了炕!”
池小时捂着***辣的脸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心死。
那点最后残存的、关于“家人”的念想,被这一巴掌打得粉碎。
她看着眼前这三个她最亲的人,他们的脸上没有丝毫愧疚,只有算计和自私。
爹的愤怒,娘的躲闪,姐姐嘴角那抹藏不住的得意,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她牢牢地困在里面。
她挣扎得越厉害,网收得越紧,勒得她喘不过气。
“小时啊,你就听你爹的吧,”娘见她不说话,又换上那副苦口婆心的样子,走上前想摸她的脸,被她躲开了。
“你姐出息了,还能忘了你这个妹妹?
将来给你在城里找个好工作,嫁个吃商品粮的,不比你在农村强?”
“是啊妹妹,”池珊珊也凑过来,假惺惺地抹了抹眼泪,“等我上了大学,第一个就给你写信,给你寄城里的水果糖,还有花头绳……”池小时看着她们,突然觉得很可笑。
她们以为一块糖,一根头绳,一句空头支票,就能弥补她失去的一切吗?
她们以为她挑灯夜读时的苦,她被老师夸“有出息”时的甜,她梦见自己走进大学校门时的笑,是可以用这些廉价的东西来交换的吗?
可她又能怎么办呢?
她看着爹阴沉的脸,看着他手里那根随时可能挥下来的烟袋锅子——那烟袋锅子曾抽过她的手心,因为她把喂猪的糠撒了;看着娘和姐姐期待又心虚的眼神,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
她斗不过他们,斗不过这个家,斗不过这捏在别人手里的命运。
最终,池小时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地转过身。
后脑勺的头发被眼泪打湿,黏在脖子上,冰凉。
她一步一步地走出堂屋,回到灶房那个阴暗的角落里。
地上的菜叶子被她踩得稀烂,像她的人生。
她重新蹲下身,捡起地上的菜梗,继续择菜。
只是这一次,她的手在抖,抖得厉害,菜叶子掉了一地。
眼泪无声地落在菜叶子上,打湿了一片,又很快被她用袖子擦掉,擦得脸颊更疼了,那疼像个记号,刻在皮肤上,也刻在心里。
屋外的天又开始阴了,风卷着院子里的碎草屑打旋,看样子,又要下雨了。
就像她的人生,刚刚经历了一场暴雨,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另一场更大的风雨,己经在天边酝酿了。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个家,再也不是她的家了。
而她的路,只能在泥泞里,一步一步,越陷越深。
灶膛里的火渐渐灭了,只剩下一点火星,映着她苍白的脸,像一点快要熄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