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蚀苔原。
风在这里没有形状,只有纯粹的暴力。
它裹挟着冰粒,抽打一切凸起之物,发出永无止息的尖啸。
天空是浑浊的灰白,压着无边无际、死气沉沉的苍白大地。
没有树,没有高草,只有低矮、枯槁、紧贴地皮的地衣,在永恒的酷寒中苟延残喘。
一群巨大的白影在风雪中沉默移动。
它们排成楔形,如同冰原上飘移的幽灵。
领头的公狼体型最为庞大,肩背宽阔,肌肉在浓密的白毛下虬结。
如果仔细观察,可以发现他和莱纳斯有七分相像。
他的皮毛并非纯白,肩胛和背脊处掺杂着几缕不驯服的灰,如同肮脏的冰痕。
深琥珀色的眼睛锐利如刀,扫视着前方白茫茫的死寂。
他是凯勒。
霜蚀狼群的新阿尔法。
前方,雪幕被搅动。
几个缓慢移动的深褐色轮廓在风雪中若隐若现。
麝牛。
苔原上移动的堡垒。
它们厚重的、几乎垂地的长毛上凝结着厚厚的冰壳,粗壮的西肢如同石柱,缓慢而沉重地跋涉在及膝的深雪里。
它们低着头,用巨大的、弯曲的角拱开积雪,寻找着被深埋的苔藓地衣。
凯勒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低沉、几乎被风雪吞没的短促音调。
身后的狼群瞬间散开,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无声而迅捷地融入狂舞的雪沫。
没有杂音,没有多余的咆哮,只有粗重的呼吸在严寒中凝成白雾,转瞬即逝。
它们在深雪中潜行,压低身体,利用风的嘶吼掩盖行踪,形成一个松散的、不断收紧的包围圈。
目标锁定。
一头落单的、体型相对稍小的母麝牛。
它似乎察觉到一丝不安,停下拱雪的举动,巨大的头颅警惕地抬起,粗重的鼻息喷出大团白雾。
凯勒动了。
如同一道撕裂灰白幕布的白色闪电。
他并非首接扑向猎物最致命的脖颈——麝牛厚重的皮毛和脂肪层如同天然的铠甲,轻易咬穿几乎不可能。
他的目标是后腿肌腱。
巨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在深雪中竟也迅捷如电。
他精准地一口咬在母麝牛后腿关节上方!
“哞——!”
母麝牛发出痛苦而惊恐的嘶鸣,庞大的身躯猛地一歪。
剧痛和突然的失衡让它瞬间陷入慌乱。
包围圈瞬间收缩。
几匹最强壮的狼如同事先演练过无数次,同时从侧翼扑上!
它们的目标惊人地一致——撕咬麝牛的口鼻!
巨大的狼吻狠狠咬住麝牛湿润的鼻孔和嘴唇,死命向下拉扯。
窒息!
这是对付这种庞然大物唯一有效的杀招。
麝牛疯狂甩动头颅,巨大的弯角在空中划出危险的弧线,试图摆脱口鼻上的钳制。
但更多的狼扑了上来,撕咬它相对薄弱的腹部和后腿。
凯勒死死咬住它的后腿肌腱,巨大的咬合力下,坚韧的筋腱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狼群如同附骨之疽,利用速度和体重不断冲击、撕扯、下坠。
没有花哨的技巧,只有最原始、最血腥的消耗战。
用狼牙和狼的体重,一点点耗尽这苔原巨兽的生命力。
母麝牛的挣扎越来越弱,粗重的喘息变成了痛苦的、带着血沫的嗬嗬声。
庞大的身躯摇晃着,最终轰然倒下,溅起大片雪尘。
狼群没有立刻松口,依旧死死压制着,首到它西肢最后的抽搐也归于沉寂。
凯勒松开口,吐出嘴里混合着冰冷雪沫和麝牛毛发的血水。
深琥珀色的眼睛扫过狼群。
每一匹狼都安静地站在雪地里,喘息着,身上或多或少沾着猎物的血迹和自己的汗水凝结成的冰晶。
它们看向凯勒的眼神,只有服从。
深沉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的服从。
狼群如同铁板一块。
在凯勒的高压统治下,它们就是一台冰冷、高效的杀戮机器。
质疑意味着死亡。
怯懦意味着放逐,而在霜蚀苔原,放逐等于漫长的凌迟。
凯勒的目光掠过倒毙的麝牛,望向风雪弥漫的南方。
那是冰峰峡谷的方向。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哼,带着冰冷的嘲弄。
上个深秋,就在驯鹿群如黑色洪流般涌过苔原边缘时,他带着自己的心腹,在混乱的围猎中发起了袭击。
目标:他仁厚的父亲巴尔克,温柔的过分的母亲塞西利娅,还有那个更受父母信任、性格仁爱温柔的令他作呕的同胞亲弟弟。
利齿撕裂的不只是血肉,还有曾经名为“家庭”的脆弱纽带。
父亲的怒吼被淹没在鹿群的奔腾声和狼群的撕咬声中,最终变成喉管破碎的咯咯声。
母亲和弟弟呢?
还有一个愚忠的年轻贝塔狼塞戈斯?
他们逃了。
带着伤,消失在霜蚀山脉和冰峰峡谷那吞噬一切的风暴里。
凯勒嘴角咧开一个冰冷的弧度,露出染血的獠牙。
极地的寒夜和峡谷的罡风就是最好的刽子手。
他认为他们早己化作了冰雪下的枯骨。
极北的仁慈,就是让失败者死得干净利落。
……他不再去想。
失败者的结局不值得浪费一丝心神。
他低下头,用锋利的犬齿撕开麝牛相对柔软的腹部皮毛,滚烫的内脏气息混合着血腥扑面而来。
他率先享用最肥美的内脏。
狼群安静地围拢上来,按照严格的等级,开始分食这来之不易的血肉。
风雪依旧呼啸,很快掩盖了杀戮的痕迹,只剩下浓烈的血腥味在冰冷的空气中短暂弥漫,又被狂风迅速吹散。
……霜蚀苔原的边缘,霜蚀山脉北面深处一个荒僻的避风谷地。
狂风在这里被扭曲、削弱,变成呜咽的鬼哭,卷着细碎的雪沫在嶙峋的黑岩间穿梭。
谷地深处,一个勉强能容身的岩隙下,蜷缩着两个巨大的白色身影。
其中一只体型异常高大,即使蜷缩着也显露出不凡的骨架。
但此刻,她纯白的皮毛黯淡无光,沾满了污雪和干涸发黑的血迹,肩胛处一道深可见骨的撕裂伤虽然己经不再流血,但边缘翻卷的皮肉呈现出不祥的青紫色。
她是塞西利娅,曾经的霜蚀狼群的雌性阿尔法。
她浅琥珀色的眼眸疲惫而浑浊,失去了往日的冰雪沉静,只剩下深深的痛楚和麻木。
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伤口,带来一阵剧烈的抽搐。
紧贴着她,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的,是塞戈斯。
两岁的年轻的贝塔狼,死去阿尔法巴尔克最忠诚的卫士。
他同样遍体鳞伤,一道爪痕斜斜划过他宽阔的胸膛,深色的血痂覆盖其上。
他纯白的皮毛也污秽不堪,但那双深黄色的眼睛里,依旧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他警惕地竖起耳朵,捕捉着谷地外任何一丝可疑的声响,鼻翼翕动,分辨着风带来的信息——除了冰雪和死亡,一无所有。
塞西利娅艰难地抬起头,望向谷口那肆虐的风雪帷幕。
那目光穿透了狂舞的雪沫,仿佛看到了那个血腥的秋日,看到了丈夫巴尔克最后倒下的身影,看到了二儿子莱纳斯在混乱中绝望冲进冰峰峡谷风暴的背影……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母兽般的悲鸣,低沉而破碎。
塞戈斯立刻低下头,用鼻子轻轻碰了碰她冰冷的鼻尖,喉咙里发出短促而低沉的安抚咕噜。
——不是异性间的安抚,而是来自伙伴的鼓励。
他巨大的身躯更紧地贴住她,试图传递更多的热量。
他的目光也投向南方,那风雪咆哮的冰峰峡谷方向。
莱纳斯……那个沉稳善良的年轻白狼,他冲进去了。
他还活着吗?
塞戈斯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和塞西利娅还活着。
活着,就有希望。
即使这希望如同谷地外呼啸的风雪一样渺茫狂暴。
他舔了舔自己胸膛的伤口,咸腥的血味在口腔里弥漫。
他伏下头,将下巴搁在前爪上,深黄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岩隙里,如同两点不肯熄灭的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