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浴缸里,蒸腾的水汽氤氲了视线,模糊了浴室里奢华到令人目眩的装饰——镶嵌着金边的巨大镜子,光洁如新的意大利大理石台面,还有那些她叫不出名字、散发着清雅香气的沐浴用品瓶子。
陈姨动作麻利又轻柔,帮她洗去头发上沾染的雨水和尘土,温热的水流冲过她细软的、此刻显得格外枯黄的发丝。
苏半夏闭着眼睛,任由陈姨摆布。
身体在热水中渐渐回暖,可心底那份无所适从的寒意,却像水底的暗流,丝丝缕缕地缠绕着她。
她偷偷睁开一条眼缝,水汽朦胧中,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瘦小的脸,眼窝下有淡淡的青影,眼神怯怯的,像一只刚从暴风雪里被捡回来的流浪猫。
“好了,小小姐,水凉了咱们就起来。”
陈姨用一条宽大蓬松、吸水性极好的雪白浴巾将她整个裹住,像包一个珍贵的瓷器。
浴巾柔软得不可思议,带着阳光晒过的暖香。
苏半夏被带到隔壁的衣帽间。
这里比她孤儿院整个宿舍还要大。
一排排顶天立地的衣橱,其中一扇门敞开着,里面挂满了崭新、质地精良的衣物,从精致的小裙子到舒适的睡衣睡裤,尺寸一看就是为她准备的,色彩柔和,款式却透着她从未接触过的优雅。
陈姨取出一套纯棉的浅粉色睡衣裤,上面印着细小的白色花朵。
“来,穿这个,又软和又舒服。”
苏半夏默默地换上,柔软的布料贴着皮肤,带来陌生的舒适感。
只是这衣服太新了,新得让她有些手足无措,仿佛自己并不配拥有它。
她低头看着自己过分纤细的手腕从略宽的袖口里露出来,显得更加伶仃。
陈姨又拿来一件柔软的白色羊绒开衫,轻轻披在她肩上。
“刚洗完澡,当心着凉。
先生特意交代的。”
她语气自然,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先生?
舅舅?
苏半夏的心尖微微一颤,那冰冷审视的目光和毫无温度的声音瞬间又浮现在脑海。
是他……特意交代的吗?
为什么?
一丝极细微的困惑和难以言喻的异样感,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走吧,看看你的房间。”
陈姨牵起她的手。
她的房间就在走廊的尽头。
推开门的那一刻,苏半夏几乎忘记了呼吸。
这不是一个房间,更像是一个童话故事里公主的寝殿。
巨大的落地窗垂着梦幻的白色蕾丝纱帘和厚重的墨绿色丝绒窗帘。
房间中央是一张铺着雪白天鹅绒床罩、挂着精致纱帐的公主床,蓬松的羽绒被堆叠着,像一座温暖的云朵小山。
靠墙是白色的书架和书桌,线条流畅优雅。
角落里铺着柔软的长绒地毯,上面放着一只几乎和她一样高的、憨态可掬的泰迪熊玩偶,棕色的毛发蓬松柔软,纽扣做的眼睛乌溜溜的,仿佛在看着她。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类似柑橘和铃兰的清新香气。
一切都崭新、精致、完美得不真实。
“喜欢吗?”
陈姨看着她呆愣的样子,笑着问,“大小姐亲自布置的,窗帘和地毯都是她选的,说小姑娘就该住得漂漂亮亮的。
这只熊啊,是先生下午让人送来的。”
又是他?
苏半夏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只巨大的泰迪熊上。
它安静地坐在那里,带着一种憨厚的温暖。
舅舅……那个冷得像冰雕一样的男人,会让人买这样的东西?
“来,坐下。”
陈姨把她引到梳妆台前,拿起吹风机。
温暖的风和嗡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陈姨的手指带着薄茧,动作却异常轻柔地梳理着她半干的头发。
“小小姐,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陈姨一边吹,一边温和地说着,“大小姐心善,把你当亲闺女疼。
先生他……”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先生看着冷,其实最是护短。
你刚来,别怕生,慢慢就习惯了。”
苏半夏透过镜子,看着陈姨和蔼的脸庞,又看向镜中那个穿着崭新睡衣、坐在华美梳妆台前却显得无比渺小的自己。
家?
她真的能习惯吗?
那个叫顾西城的舅舅,他……真的会护着她吗?
无数个疑问像细小的泡泡,在她心底无声地翻涌。
头发吹干了,蓬松柔软地垂在肩头。
陈姨刚放下吹风机,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陈姐,热牛奶好了。”
一个年轻女佣的声音传来。
陈姨应了一声,开门接过一个精致的骨瓷杯,杯口还氤氲着白色的热气,散发着浓郁的奶香。
“来,小小姐,喝了牛奶暖暖胃,好好睡一觉,明天就都好了。”
苏半夏接过温热的杯子,指尖传来的暖意让她冰冷的指尖微微发麻。
她小口小口地啜饮着,香甜的牛奶滑过喉咙,带来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满足感,也奇异地安抚了她紧绷的神经。
“谢谢……陈姨。”
她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这是她来到这个“家”后,第一次主动开口。
陈姨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哎,乖孩子。
喝完就睡吧,什么都别想。”
喝完牛奶,苏半夏被安置在柔软得几乎能将她吞没的床上。
陈姨帮她掖好被角,调暗了床头一盏造型别致的暖黄色壁灯,柔声道:“晚安,小小姐。
有事就按床头的铃。”
“晚安,陈姨。”
苏半夏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里只剩下壁灯柔和的光晕和一片令人心慌的寂静。
窗外,暴雨不知何时己经停歇,只余下零星的雨滴敲打在玻璃上的滴答声,反而衬得室内更加空旷寂静。
苏半夏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身下床垫的柔软,被褥的轻盈温暖,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馨香,都像隔着一层无形的膜,无法真正传递到她的心里。
那只巨大的泰迪熊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座沉默的守护者。
就在这时,楼下隐约传来一点声响。
是说话声。
一个低沉、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的声音,即使隔着厚重的门板和遥远的距离,也清晰地钻入了苏半夏的耳朵。
是顾西城。
苏半夏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竖起了耳朵。
“……项目报告明早九点前放我桌上……西区那块地的竞标预案重新评估风险系数……通知法务部,星耀的合同条款必须重审……”他的语速不快,每个字都清晰有力,像冰冷的玉石相击,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只有纯粹的、高效的事务性指令。
间或夹杂着另一个恭敬的、唯唯诺诺的男声在应和。
苏半夏悄悄掀开被子,赤着脚踩在冰凉的长绒地毯上,无声无息地走到门边。
地毯柔软得没有一丝声响。
她犹豫了一下,轻轻转动门把手,将厚重的房门拉开一条极细的缝隙。
走廊的光线比房间内亮一些,从门缝里斜斜地透进来。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眼睛凑近那条缝隙,向下望去。
楼下的客厅只开了几盏壁灯和落地灯,光线不算明亮,却足以勾勒出那个坐在巨大书桌后的身影。
顾西城背对着她这边,只能看到一个宽阔挺首的肩背轮廓。
他微微低着头,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线条冷硬,鼻梁高挺,下颌线紧绷着。
他一只手随意地搭在宽大的皮质座椅扶手上,另一只手正翻动着桌上厚厚的一叠文件,纸张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还有,”他头也没抬,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明天让张医生过来一趟。”
“先生,您不舒服?”
那个恭敬的男声问道。
“给新来的小家伙做个全面体检。”
顾西城的声音没什么情绪,“孤儿院出来的,底子看着太薄。”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处理一件普通公务,没有关切,也没有嫌恶,只是陈述一个需要解决的事实。
门缝后的苏半夏,心脏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捏紧。
新来的小家伙……是她。
体检?
他是在嫌弃她可能带来的麻烦吗?
那冰冷话语里透露出的审视和安排,让她刚刚被牛奶和暖被捂出的一点温度瞬间消散,一股更深的寒意从脚底窜起。
就在这时,顾西城似乎处理完了手头的文件,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椅背里,微微侧过脸,目光似乎无意地扫向了旋转楼梯的方向。
尽管隔着距离和昏暗的光线,苏半夏却有种错觉,仿佛他锐利的视线穿透了门缝,精准地捕捉到了她偷窥的眼睛!
她吓得猛地缩回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
她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关紧房门,背靠着冰凉坚硬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小手紧紧捂住狂跳不止的心口。
黑暗中,只有她剧烈的心跳声和窗外零星的雨滴声。
那个男人的存在感,如同巨大的阴影,沉沉地笼罩在这个华丽而陌生的“家”的上空,也沉沉地压在她十岁稚嫩的心头。
舅舅顾西城。
他给予的庇护,是否也如同这间华美的牢笼,温暖之下,是令人窒息的冰冷掌控?
苏半夏蜷缩在门后,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在这个“家”里,她或许永远无法真正安心地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