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士同接过碗,指尖不经意地擦过林巧巧递碗的手指。
两人都是一顿,又飞快地分开。
“甚好,有劳姑娘。”
于士同付了钱,又对林宝城拱了拱手,“林掌柜,告辞。”
他拿着碗,转身离去,那月白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外熙攘的人流中。
铺子里只剩下父女二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酒气、灰尘和一种无形的沉重压力。
林巧巧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凉的触感。
“巧巧啊……”林宝城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打破了沉默,“于相公……是个读书人,心气高,可这世道……”他摇摇头,话没说完,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家道中落的穷秀才,纵有满腹诗书,又能给女儿带来什么安稳?
何况,还有一个诸力能……林巧巧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少有的执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爹!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
力能哥是勤快,是能干,铺子里离不了他出力气。
可是……”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女儿心里……过不去那个坎儿。
您……您别逼我。”
看着女儿眼中那倔强而脆弱的光芒,林宝城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更沉重的叹息,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几岁。
他疲惫地挥挥手,背过身去,拿起算盘,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算珠,发出空洞的“噼啪”声,不再言语。
那一声叹息,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林巧巧的心上,也压在这间堆满日常琐碎的杂货铺里,预示着一场即将撕裂平静生活的风暴。
日头渐渐西沉,将汴州城鳞次栉比的屋瓦染上一层金红的余烬。
白日的喧嚣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只留下街巷深处零星的叫卖声和归家者匆匆的步履。
林记杂货铺的门板己经上了一多半,只留下仅容一人进出的空隙。
铺子里光线昏暗下来,货架上那些坛坛罐罐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白日里那些酱醋米酒的混合气味,此刻沉淀下来,在昏暗中发酵出一种更浓郁、更陈旧的复杂气息。
林巧巧正俯身在柜台后,就着最后一缕天光,仔细核对着一本厚厚的账簿。
纤细的手指划过一行行墨字,指尖沾了些许墨迹。
她眉头微蹙,神情专注,算珠在她另一只手的拨弄下发出细碎而规律的“噼啪”声,在这寂静下来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宝城坐在柜台旁一张老旧的圈椅上,手里拿着一杆长长的铜嘴烟袋锅。
黄铜烟锅里的烟丝早己熄灭,只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焦糊味。
他半眯着眼,望着门板缝隙外最后一点天光,浑浊的眼珠里映着跳跃的暮色,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是白日里未曾显露的深深疲惫。
偶尔,他干咳两声,声音在空旷的铺子里显得格外响亮。
“爹,”林巧巧抬起头,将账簿推到林宝城面前,“今日的流水对过了,新米和粗布走得快,酱油也卖了两大坛。
只是……”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上月赊给东街王屠户那笔账,他婆娘今儿来说,还得再宽限半月。”
林宝城“唔”了一声,并未去看账簿,目光依旧落在门缝外。
“屠户家……也不容易。
宽限就宽限吧。”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铺子里再次陷入沉默。
只有林巧巧收拾账簿、整理柜台抽屉的轻微声响。
忽然,后院传来“哐当”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紧接着是诸力能粗声粗气的抱怨:“娘的!
这破凳子腿儿!”
林宝城眉头皱了起来,朝后院方向看了一眼,又看看女儿。
林巧巧收拾东西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一般。
“巧巧,”林宝城终于开口,烟袋锅在椅子扶手上无意识地敲了敲,发出笃笃的轻响,“力能……跟了咱家快十年了。
人心实诚,力气活一把好手,这铺子里里外外,没他顶着,爹这把老骨头早撑不住了。”
他的语速很慢,带着一种深思熟虑的沉重,“爹……爹老了。
这铺子,还有你,总得有个着落。
爹看得出,力能他……是真心实意待你。”
林巧巧收拾账簿的手猛地停住。
她背对着父亲,肩膀微微绷紧。
昏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
“爹,”她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平静,却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有力量,“铺子里的事,女儿感激力能哥。
可女儿……不是铺子里的一件货。
女儿心里……装不下他。”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如千钧。
林宝城被这平静而决绝的话堵得胸口一闷。
他看着女儿纤细却挺首的背影,那背影在昏暗中透着一种不容折弯的倔强。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奈和心痛的叹息。
就在这时,诸力能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粗瓷大碗从后门掀帘进来。
碗里是熬得浓稠的粟米粥,上面堆着些咸菜丝。
他脸上带着一种刻意堆出来的、讨好的笑容,大步走到林巧巧身边:“巧巧,累了一天了,先喝碗粥垫垫!
我特意让吴妈熬稠些的!”
他的目光热切地落在林巧巧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和一丝小心翼翼的紧张。
“力能哥放那儿吧,我先算完这点。”
有抬头,语气平淡无波,手指继续拨弄着算珠。
诸力能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端着碗,有些无措地站在那里,热气腾腾的粥碗烫得他手指发红也不自知。
他看看林宝城,又看看始终不抬头的林巧巧,眼神暗了暗,那压抑了一天的阴郁和某种被拒绝的羞恼又涌了上来。
“师父……”他把粥碗重重地放在柜台上,发出“咚”的一声,转向林宝城,声音提高了些,带着几分委屈和质问的意味,“您白天……可又跟巧巧提那事儿了?
我诸力能对天发誓,对巧巧是真心实意!
只要巧巧点头,我这条命都是林家的!
师父您答应过我的……”他急切地说着,目光灼灼地盯着林宝城。
“力能!”
林宝城猛地喝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脸上显出少有的严厉,“没规矩!
这事儿……这事儿得看巧巧的意思!”
他看了一眼女儿冷漠的侧影,语气又软了下来,带着疲惫的安抚,“你……你先去把后院收拾利索,门栓检查好。
天不早了。”
诸力能被林宝城这一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他狠狠瞪了一眼林巧巧依旧低垂的后脑勺,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带着满腔无处发泄的怨气和怒火,猛地一跺脚,转身掀帘冲回了后院。
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咚远去,带着一种要将地面踏穿的狠劲。
那脚步声远去后,铺子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昏暗的光线里,只剩下林宝城粗重的呼吸声和林巧巧指尖算珠偶尔拨动的微响,像敲在人心上。
过了许久,林巧巧终于合上账簿,锁好抽屉。
她端起那碗早己凉透的粟米粥,走到林宝城身边,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爹,喝点粥吧。”
林宝城抬起头,看着女儿在昏暗中依旧清亮却深不见底的眼眸。
那里面,有疲惫,有倔强,还有一种他无法触及、更无法改变的决绝。
他接过碗,粗糙的手指微微颤抖着。
“巧巧啊……”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无力回天的苍凉,“这世道……由不得人啊……爹……爹是怕……”后面的话,被碗沿堵了回去,他低下头,沉默地喝着早己冰冷的粥。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汴州城。
白日里喧嚣的市井声浪彻底平息,只余下更夫悠长而单调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巷里回荡,敲碎了死水般的寂静,却又更添几分森冷。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梆!
梆!
梆!”
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深沉的黑暗里。
万籁俱寂。
林巧巧躺在自己二楼闺房的架子床上。
薄薄的夏被只盖到腰间。
黑暗中,她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楼下父亲那沉重的叹息声,诸力能那压抑着愤怒的跺脚声,还有于士同那双沉静专注的眼眸,在她脑海里反复交错、冲撞。
窗纸是灰蒙蒙的一片,透不进半点星光。
空气闷热而凝滞,带着一种暴雨将至的粘稠感。
她翻了个身,身下的竹席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寂静中异常刺耳。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是两个时辰。
就在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几乎要将人逼疯的边缘——“啪嚓!”
一声尖锐、短促的脆响,猛地从楼下铺面方向传来!
像是陶瓷器皿被狠狠砸碎在坚硬的地面上!
林巧巧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停止了跳动!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瞬冰冷地退去,让她手脚发凉。
紧接着,楼下传来父亲林宝城一声短促、惊怒交加的厉喝:“谁?!
你……”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扼住,戛然而止!
随之而来的,是重物倒地的沉闷撞击声——“咚!”
死寂。
短暂的、令人心脏爆裂的死寂。
随即,一阵混乱的、令人心悸的声响爆发开来!
是货架被猛烈撞击的“哐当”巨响!
是沉重的陶罐、瓷碗稀里哗啦摔碎在地上的刺耳噪音!
是粗重的喘息声、压抑的闷哼、还有……还有什么东西被拖拽的摩擦声!
混乱中,似乎还夹杂着几声模糊不清、如同野兽般的低吼!
林巧巧的血液彻底冻结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攫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呼吸,无法思考!
她像一尊僵硬的木偶,在床上呆坐了两三秒,巨大的惊恐才转化为本能。
她猛地掀开薄被,赤着脚跳下冰凉的地板,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到门边。
她颤抖的手摸索着门闩,冰冷的木刺扎进指尖也毫无所觉。
“爹——!”
她终于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尖叫,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
她猛地拉开房门,顾不上穿鞋,跌跌撞撞地冲下狭窄陡峭的木楼梯!
黑暗如同实质的怪兽扑面而来,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深渊边缘。
楼下铺面里传来的混乱声响更加清晰、更加骇人:打斗声、挣扎声、粗重的喘息、还有……还有某种令人牙酸的、皮肉被撕裂的细微声响!
浓烈的、如同铁锈般的血腥味,混合着打翻的酱油、醋、米酒和桐油的刺鼻气味,像一只冰冷粘腻的手,顺着楼梯汹涌而上,狠狠地扼住了她的口鼻!
“爹——!”
林巧巧的尖叫声带着绝望的哭腔,她不顾一切地冲下最后几级楼梯。
就在她的脚即将踏上一楼地面的瞬间——“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铺面正门方向传来!
厚重的门板像是被一股蛮牛般的力量从外面狠狠撞开!
碎裂的木屑在黑暗中飞溅!
紧接着,几道刺眼得令人眩晕的火把光芒如同利剑般,猛地刺破浓重的黑暗和混乱,瞬间将整个铺面照得亮如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