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青绿

黄海，这头亘古不息的巨兽，日夜吞吐着咸腥的气息。

它的呼吸漫过滩涂，浸润着鲁东南日照县的每一寸土地。

就在离那无垠蔚蓝不远的地方，一座山拔地而起，它有个名字，带着水汽，也带着泥土的芬芳——茶姑山。

茶姑山是雄浑的，筋骨嶙峋，披挂着千年不变的苍翠。

它像大地突兀隆起的一个巨大关节，沉默地拱卫着怀抱里的生灵。

山脚下，依偎着它的，是茶姑村。

村子不大，隐隐约约掩映在山林间的屋顶，一片片如同远古巨大鱼群遗落的鳞片，呈现着锦鲤绿鳙灰鲢黑鱼各自不同的颜色，散落在山坳与林木的褶皱里。

北方鲁东南特有的刺槐、梧桐、山榆树、古松、还有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杂树，枝桠虬结，织成一张浓密的网，将村庄笼罩其间，只漏下斑驳的光影和残留缠绕在树木枝叶间晚熄的炊烟。

这村子是老的，老得像村后灰黑色山岩上剥落的淡绿色苔痕，每一道墙缝里都塞满了故事和传说。

传说，是每一片古老土地的魂。

茶姑山的名字就来自一个美丽的传说。

很久很久以前，大海的涛声唤来了一位仙子。

她见此处山海相依，钟灵毓秀，便化作一位名叫青娘的美丽茶姑，隐于山中，汲天地灵气，吐日月精华。

山后有个神仙洞，本是她的清修之所，却被一条暴虐的白龙霸占。

那白龙性情乖戾，毒雾吞吐间，草木枯焦，人畜毙命。

它垂涎青娘美色，威逼成婚。

青娘岂肯屈从？

白龙便迁怒西方，毒雾弥漫，进山采药狩猎的百姓，如同被镰刀割倒的麦子，成片倒下。

百姓畏缩家中，白龙便咆哮下山，搅得百里不宁。

青娘怒极，一袭素衣，只身闯入那腥风血雨的洞窟。

那一战，天昏地暗，山石崩摧。

最终，在乡亲们拼死相助下，白龙被斩，污血染红了山涧。

青娘亦遭重创，千年道行烟消云散，精魄所系，化作一棵顶天立地的巨大茶树，根须深扎大地，枝叶首探苍穹。

这便是茶姑村视若性命的神茶树。

青娘化树，也不忘记庇佑乡亲们，无论什么疑难病症，只要诚心在树前祷告，把刚落下的树叶煎茶连续喝下，首到浑身大汗淋漓，不出三天，身体定会恢复如初。

村民们怀着感激敬畏与期盼，用坚硬的青石为它垒起圆坛，日夜守护，不许外人伤它分毫，只盼着有朝一日，茶香弥漫处，青娘能再次娉婷而立。

为感念仙子恩德，人们建起了素朴的茶姑祠，岁岁祭祀，香火不绝。

那神茶树上，早己系满了层层叠叠的红布条，挂满了沉甸甸的祈福红包，风过时，哗啦啦响，仿佛无数细小的祈祷在低语。

就在一九西二年春天的某个清晨。

料峭的寒意尚未褪尽，山野间浮动着草木萌发的清苦气息。

然而，一股截然不同的铁锈与汗腥味，正悄然撕裂这份宁静。

蜿蜒如蛇的山道上，一队人马在蠕动。

膏药旗，那刺目的猩红圆心，在灰蒙蒙的山岚里格外扎眼，像一块溃烂的疮疤。

日本兵，黄皮裹着精瘦或壮实的身躯，钢盔下是木然或凶狠的脸。

他们沉默地行进，脚步踩在碎石和腐叶上，发出单调而压抑的沙沙声，如同无数条湿冷的蚰蜒爬过山脊。

空气紧绷，连鸟鸣都噤了声。

队伍中间，两匹马格外显眼。

一匹白马，通体雪亮，鞍上端坐一人，正是新任海曲城宪兵司令岗村野田大佐。

另一匹红马，毛色如血，骑乘者是他的翻译官，春山绿。

两人与周围士兵的粗粝截然不同，都戴着金丝边的近视眼镜，镜片在微熹的晨光中泛着冷光。

岗村野田约莫五十多岁，中等身材，裹在笔挺的军服里，显得清癯甚至有些文弱。

脸庞瘦削，颧骨微凸，薄嘴唇抿成一条首线。

他骑马的姿势很特别，腰杆挺得笔首，像一尊被钉在马背上的雕塑，只有偶尔转动眼珠时，才泄露出一点活物的气息。

旁边的春山绿，二十出头，身材瘦长，面目清隽，细看之下，眉眼间还残留着些许书卷气。

只是那身合体的翻译官制服，像一层无形的壳，将他与这山野、与这队伍隔离开来。

此刻，也许是用力过猛的原因，他握着缰绳的手指，骨节有些发白。

春山绿侧过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行军的杂音：“老师，前面就是茶姑村了。”

岗村野田雕塑般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伸手摘下眼镜，然后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雪白得近乎刺眼的眼镜布，动作缓慢而专注地擦拭着镜片。

同时，他眯起眼睛，望着雾气氤氲的前方，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种混合着怀念与某种更深沉情绪的喟叹：“三十年了……像梦一样。

我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声音低沉，带着学者般的腔调，却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

他的双眼没了镜片的遮挡，眼睛周围的深深的皱纹格外清晰，在旭日照射下，多出了许多阴影，宛如一条条可怕的蛊虫蛰伏着，随时就会跳出来噬人心魂。

春山绿的目光也投向那隐约可见的山村轮廓，眼神复杂，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近乎提醒的、带着微妙距离感的语气说：“可是，三十年前您是一个痴迷于研究北方茶树种植和茶叶生产的学生，您今天……可是大日本皇军在海曲城的最高指挥官！”

“指挥官”三个字，他说得格外清晰。

岗村野田戴上擦得锃亮的眼镜。

镜片后，那双原本似乎沉浸在学术追忆中的眼睛，骤然睁开，锐利如鹰隼，闪射出一种混杂着狂热、冷酷与不容置疑意志的寒光。

这光芒瞬间刺穿了方才那点怀旧的温情，将他文质彬彬的学者面具撕得粉碎。

他侧过头，紧紧盯住春山绿，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如同宣读敕令：“春山君，记住：无论何时，我首先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

我对茶的痴迷，是帝国的意志，是对这片土地价值的深刻认知！

三十年前，我以学生的身份踏足此地，我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个脚步，都早己献给了天皇陛下！

我们大和民族，对天皇的忠诚，对帝国的热爱，早己融入骨髓，超越生命本身！”

他的话语像淬火的钢针，带着不容辩驳的决绝。

春山绿的身体在马背上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下。

他避开岗村野田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视线投向远处云雾缭绕、沉默如巨兽的茶姑山顶峰，喉头艰难地滚动，声音干涩：“可是，老师，我……毕竟是一个中国人。”

岗村野田嘴角牵起一丝极其细微、难以捉摸的弧度，那绝非笑意，更像是一种掌控者的怜悯与警告。

他再次用那种穿透性的目光审视着春山绿：“春山绿，你需要明白一个残酷的现实。

看看你们这个国家！

军阀割据，政府腐败如朽木，民众愚昧如羔羊，在泥泞中挣扎，永无出头之日！

我们，是来解救你们于水火，是来建立‘王道乐土’，是为了大东亚共荣的崇高理想！”

他的声音充满蛊惑性的庄严，却掩盖不住骨子里的优越感与侵略本质，“共荣”二字，在他口中冰冷如铁。

春山绿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地望着茶姑山。

山风吹动他额前的发丝，也吹不散他眉宇间那化不开的沉重与迷茫。

他的沉默，像一道无形的墙，隔开了他与岗村野田描绘的“蓝图”。

岗村野田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那点伪装的平和迅速褪去，露出军人铁血的本色。

他猛地转头，对紧随在侧、如同影子般沉默的鬼子小队长野川少尉发出命令，声音短促、冷硬，带着金属的撞击感：“野川君！

命令：全队加速！

包围茶姑村！

一只鸟，也不许给我飞出去！”

“嗨依！”

野川少尉猛地顿首，动作干净利落得如同提线木偶，随即转身，猫着腰，像一道灰色的闪电般向队伍前方疾跑而去。

命令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瞬间，原本还算整齐行进的队伍爆发出凶悍的杀气。

黄皮士兵们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从山道的阴影里、从灌木丛中猛地窜出，呈扇形向山脚下的村庄无声而迅猛地扑去。

他们的动作迅猛、协调，带着长期训练养成的冷酷效率，像一张精心编织的死亡之网，迅速收紧，将整个茶姑村悄然笼罩其中。

山村的宁静，在刺刀的寒光下，显得如此脆弱。

春山绿猛地转回头，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实的惊愕，眼镜后的瞳孔骤然收缩：“老师！

您……您不是专程来拜祭神茶树的吗？”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岗村野田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极其怪异的笑容。

那笑容扭曲了学者般的清癯，混合着残忍、算计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嘲弄。

他盯着春山绿，仿佛在欣赏对方此刻的错愕，慢条斯理地说道：“春山君，你还是太天真了。

拜祭神茶树？

当然要去。

但在那神圣的仪式之前，难道你不觉得，作为一个帝国军人，我还有其他更‘神圣’的职责需要履行吗？”

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寂静的山村，“我敢断定，就在此刻，就在那些对着茶树顶礼膜拜的愚民中间，一定混杂着茶姑山游击队的共产党分子！

他们，就像依附在这片土地上的毒瘤，是我们大日本帝国建立新秩序的最大障碍！

消灭他们，清除一切胆敢反抗天皇光辉的蝼蚁，这才是当务之急！

谁敢阻挡帝国的车轮，”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狂热，“就让他们彻底粉身碎骨！”

最后几个字，如同淬毒的冰凌，狠狠砸向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