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990，蝉鸣与心跳
竹席的纹理清晰可辨，带着微凉的潮气和昨夜残留的汗渍。
一股带着尘土味道的热风，从敞开的窗户挤进来，撩动着薄薄的蚊帐。
*听觉：** “吱呀…吱呀…” 头顶那台老旧的华生牌吊扇，像个哮喘病人，有气无力地搅动着粘稠的空气。
窗外，是盛夏永不疲倦的大合唱——蝉鸣！
铺天盖地，撕心裂肺，几乎要钻进人的脑髓里。
* **嗅觉：** 空气里混杂着复杂的味道：劣质蚊香燃烧后刺鼻的烟雾，楼下自家“王家杂货铺”飘上来的酱油、醋和廉价糖果混合的气息，还有窗外刚下过雨的泥土腥气，被太阳一蒸，闷闷地发酵。
* **视觉：** 王越猛地睁开眼。
天花板上，是斑驳脱落的石灰，几道裂缝蜿蜒如蜈蚣。
视线下移，糊着旧报纸的墙壁上，一张张国荣《英雄本色》小马哥的海报己经泛黄卷边。
靠墙的笨重五斗橱，漆面剥落，露出木头的原色。
窗台上，一盆半死不活的仙人掌蔫头耷脑。
* **时间：** 墙上挂着一本巴掌大的日历，红彤彤的数字刺得他眼睛生疼—— **1990年7月10日**。
高考结束后的第三天。
“呼…呼…” 王越像条离水的鱼，大口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
他猛地坐起，冲到墙角那面模糊的方镜前。
镜子里是一张年轻、稚嫩，甚至带着点婴儿肥的脸。
皮肤是健康的麦色，嘴唇上刚冒出点青涩的绒毛，眼神却不再是少年人的清澈懵懂，而是混杂着极度的恐惧、狂喜、难以置信的沧桑与疲惫。
他颤抖着伸手，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
“嘶——！”
尖锐的痛感如此真实！
不是梦！
不是死前的幻觉！
他，王越，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十八岁，高考刚刚结束，人生最重要的岔路口，一切遗憾尚未铸成，一切辉煌尚未开启的起点！
“哈哈哈…呜…” 他捂着嘴，发出压抑的、似哭似笑的声音，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砸在粗糙的水泥地上，裂开一小片深色。
前世破产的冰冷绝望，亲友离散的锥心之痛，尤其是林晓最后那哀莫大于心死的眼神……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轮转。
紧接着，是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全身——他有机会！
他有翻盘的本钱！
这一世，钱，他要！
林晓，他更要！
他要抓住每一个从指缝溜走的机遇，他要站上这时代浪潮的巅峰！
狂乱的心跳和混乱的思绪渐渐平息，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智迅速占据上风。
重生者最大的依仗是什么？
是记忆！
是先知！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一台精密的机器开始检索关键信息节点：* **林晓！
** 这是锚点！
前世最大的遗憾！
必须确保她不会因为志愿填报失误而与自己天各一方。
他记得很清楚，林晓第一志愿填了省城的师范大学中文系，而他则听了父亲“学门手艺”的建议，报了本地一所工学院的机械专业。
结果两人分数都够，却就此分开。
异地恋的辛苦，加上后来他生意失败后的自卑逃避，最终让青梅竹马的情分走到了尽头。
* **第一桶金！
** 启动资金是撬动未来的杠杆。
家里杂货铺虽然饿不死，但也撑不起野心。
彩票？
细节记不清了，风险太大。
股票认购证？
那玩意儿是核弹级别的机会，但还要等一年多，而且需要巨额本金！
眼下，有什么是触手可及、风险低、见效快，又不引人注目的？
* **邮票！
钱币！
** 一个关键词闪电般击中脑海！
1991年初，因为某个重大事件（他记不清具体是什么了，但结果很清楚），一轮生肖票会有一波小***。
还有硬分币里的“五大天王”，现在在普通人眼里就是几分钱的废铜烂铁，但再过几年，收藏市场热起来，一枚品相好的能值几百上千块！
这个，现在就可以动手！
思路瞬间清晰！
王越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对着镜子里的少年，扯出一个混合着野心和决心的笑容。
“笃笃笃！”
楼下传来母亲张凤兰带着点宠溺的喊声：“小越！
太阳晒***了还不起？
晓晓来找你了！”
林晓！
王越的心猛地一跳，像被电流击中。
他手忙脚乱地套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海魂衫，胡乱抹了把脸，几乎是冲下了狭窄的木楼梯。
杂货铺里光线有点暗，货架上满满当当塞着油盐酱醋、烟酒糖茶、针头线脑。
父亲王建国正戴着老花镜，在柜台后面慢条斯理地修理一台红灯牌收音机，手指上沾着黑色的油污。
母亲张凤兰系着围裙，正把一箱新进的汽水往角落里搬。
门口，逆着光，站着一个少女。
林晓穿着一条浅蓝色的碎花连衣裙，裙摆刚到膝盖，露出两截白生生的小腿。
脚上是一双白色的塑料凉鞋。
乌黑的头发扎成清爽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天鹅般的颈项。
她手里举着两支冒着凉气的绿豆冰棍，脸颊被太阳晒得微微泛红，像熟透的水蜜桃。
那双清澈的杏眼，此刻正带着一丝嗔怪和笑意，望着从楼梯上冲下来的王越。
“懒虫！
说好今天去河边散步对答案的！”
她的声音清脆，像夏日里咬开冰镇西瓜的第一口。
王越的脚步在楼梯口顿住了。
时间仿佛凝固。
他贪婪地看着眼前鲜活生动的林晓，那个前世在他怀里失去温度、眼中光芒熄灭的林晓。
巨大的酸楚和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眼眶又不受控制地发热。
“喂？
发什么呆啊？
中暑啦？”
林晓见他傻站着不动，眼睛还红红的，奇怪地走上前，踮起脚，伸出冰凉的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
少女特有的、带着淡淡香皂味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
指尖的冰凉触感让王越猛地回神。
他一把抓住林晓那只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握得很紧，仿佛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
“啊！”
林晓吓了一跳，脸更红了，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没抽动。
她嗔怪地瞪了王越一眼，声音却低了下去：“干嘛呀你…叔叔阿姨看着呢…” 眼神里带着点羞涩和不解。
今天的王越，好像有点不一样？
眼神特别深，看得她心慌慌的。
柜台后的王建国抬了下眼皮，鼻子里“嗯”了一声，又低头摆弄他的收音机。
张凤兰则抿嘴笑了笑，转身进了里屋，给年轻人腾地方。
“晓晓…” 王越的声音有点哑，他努力调整呼吸，挤出一个自认为自然的笑容，“没什么，就是…刚做了个噩梦，梦见你没考上大学。”
“呸呸呸！
乌鸦嘴！”
林晓用力抽回手，把一支冰棍塞进他手里，没好气地说，“我发挥得可好了！
你少咒我！
快吃，都化了！”
冰凉的甜意顺着喉咙滑下，稍微平息了王越内心的激荡。
他舔了舔嘴角的绿豆沙，看着林晓小口小口珍惜地吃着冰棍，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扑闪着。
这是他的女孩，这一世，他绝不能再弄丢。
“晓晓，” 王越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你想好报哪个学校哪个专业了吗？”
“嗯！”
林晓眼睛亮起来，带着少女对未来的憧憬，“我想去省城！
报师范大学中文系！
当老师多好啊，有寒暑假，还能…” 她顿了顿，脸颊微红，“还能离你近点…你不是说想报省城的工学院吗？
我们…”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意思却很明显。
王越心中一定，果然和前世一样。
他故作轻松地靠在柜台上，啃着冰棍，状似无意地说：“省城是好啊。
不过晓晓，你有没有想过…报个更有‘钱途’点的专业？
比如…金融？
或者国际贸易？
以后国家肯定要大发展的，懂经济的人才肯定吃香！”
他把前世十几年后最热门的词提前抛了出来。
“啊？”
林晓愣住了，小嘴微张，冰棍都忘了吃，“金融？
国贸？
听起来好遥远啊…我就喜欢文学，当老师挺好的，稳定。”
她骨子里还是那个喜欢诗词歌赋、追求安稳的姑娘。
“稳定是好，” 王越循循善诱，他太了解林晓了，“但时代不一样了。
你看现在，做生意的，跑买卖的，好多都发财了。
学经济，以后路子宽，选择多。
而且…” 他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的蛊惑，“我听说啊，现在学金融，以后说不定能赚大钱！
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咱们一起在省城打拼，买大房子！”
“赚大钱？”
林晓被他的“大房子”说得有点心动，但更多的是疑惑，“你怎么懂这些？
王越，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她狐疑地上下打量他。
“嗨！
这不是考完试了嘛，听我爸他们聊天，还有收音机里说的呗！”
王越赶紧打哈哈，把锅甩给父辈和时代信息，“你想啊，当老师是稳定，但学经济，以后进银行、进大公司，或者自己干点啥，不是更有意思？
更能帮到你爸妈？”
他知道林晓孝顺。
果然，提到父母，林晓犹豫了。
她家境普通，父母都是普通工人，供她读书不易。
如果能学个“更有前途”的专业，将来多赚钱孝敬父母，确实更有吸引力。
她咬着嘴唇，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显然在认真思考。
“可是…我怕我学不好那些…” 她小声嘟囔，有点不自信。
“怕什么！
你那么聪明！
再说了，不还有我嘛！
我们可以报同一个学校啊！
我…我学计算机！
听说以后也厉害！”
王越拍着胸脯，半真半假地规划，“省城大学就有经济学院和计算机系！
我们一起去！
互相照应！”
“同一个学校？”
林晓的眼睛瞬间又亮了。
这才是她最在意的点！
能和王越在一个地方上大学！
至于学什么…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只要在一起就好。
“真的？
你报省城大学计算机系？”
她急切地问。
“当然！
骗你是小狗！”
王越斩钉截铁。
前世他为了所谓的“稳妥”和父亲的意见，放弃了去省城的机会，这一世，绝不可能！
去省城，是接触更大机遇、更早布局的关键一步！
而且，要把林晓牢牢绑在身边。
“那…那我考虑考虑经济系…” 林晓的声音轻快起来，脸上重新绽开笑容，像盛放的夏日花朵。
她的小心思很简单：能和王越在一起，又能学个据说有“钱途”的专业让父母高兴，似乎也不错？
看着林晓明媚的笑脸，王越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第一步，感情和未来的初步绑定，达成！
“爸，妈！”
王越转身，对着里屋喊，“我和晓晓去河边转转！”
“去吧去吧！
早点回来吃饭！”
张凤兰的声音传来。
王越推上家里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永久牌二八自行车，拍了拍后座：“上车！”
林晓轻盈地侧坐上去，一手自然地搂住王越的腰。
自行车在坑洼不平的街道上颠簸前行，穿过两旁低矮的砖瓦房，墙壁上刷着“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只生一个好”的标语。
空气中飘荡着饭菜的香气和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声。
几个小孩在巷子里追逐打闹，滚着铁环。
微风吹拂着林晓的马尾辫，发丝轻轻扫在王越的后颈，痒痒的。
感受着腰间那只有些紧张却紧紧搂着的小手，王越的心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充满力量。
他回来了，带着改变命运的钥匙。
而身边这个女孩，是他奋斗的原动力和必须守护的珍宝。
在河边树荫下，两人并肩坐在草地上，面前摊着几张皱巴巴的试卷草稿纸。
林晓认真地回忆着考题和答案，小嘴叭叭地说个不停，时而懊恼，时而雀跃。
王越的心思却早己飞远。
他假装对答案，眼神却扫过河边几个蹲在地上玩烟盒卡片的半大孩子。
**“钱币…”** 他心里默念。
启动资金，就从这里开始挖第一桶金！
“王越！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啊？
这道题我肯定做对了！”
林晓不满地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
“啊？
听着呢听着呢！”
王越赶紧回神，指着纸上一处，“这里，你步骤对了，但最后计算结果好像少了个小数点？
你再算算？”
“啊？
真的吗？”
林晓立刻低头，蹙着秀气的眉毛，重新演算起来，专注又可爱。
王越看着她认真的侧脸，嘴角勾起一抹温柔又坚定的笑意。
他悄悄从裤兜里摸出仅有的十几块零花钱——这是他攒了好久的“巨款”。
等会儿回去的路上，他得去趟邮局门口的集邮小摊，还有那几个常年在废品站附近转悠的“破烂王”那里碰碰运气。
猴票太贵买不起，但几套便宜的JT票，或者几分钱一枚的硬币…也许，宝藏就在其中。
夕阳的金辉洒在河面上，碎金点点。
王越深吸一口气，带着青草和河水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
1990年的夏天，燥热而充满希望。
他的黄金时代，就从这一枚小小的邮票，一枚不起眼的硬币，以及身边这个紧紧依偎着他的女孩，正式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