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竹声新月似当年

长安城，天启十年的春日，空气里都浮动着躁动与欣悦。

朱雀大街两侧，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万民翘首，只为争睹那十年寒窗一朝登顶的琼林魁首。

“来了！

状元郎来了！”

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声浪瞬间汇成海啸，席卷了整个长街。

一匹神骏雪白的御马，踏着碎金般的阳光缓缓行来。

马背上，坐着今日当之无愧的焦点。

新科状元孟眠。

他身着御赐的绯红状元袍，头戴金花乌纱帽，身姿挺拔如修竹，端坐马背之上，仪态从容，风华天成。

那张脸，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鼻梁高挺，唇线清晰。

最令人难忘的是那周身的气质，既有读书人的清雅矜贵，又隐隐透着一股难掩的锐气与疏朗。

阳光落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光晕，耀眼得让人不敢首视。

“这就是今科状元？

真真儿是谪仙般的人物！”

“啧，难怪陛下钦点为魁首，这般人物，百年难遇啊！”

“快看快看！

状元郎看过来了！

他对我笑了！”

“呸，少往脸上贴金，那是对着路边的孩童笑的……”赞誉、惊叹、倾慕的目光如潮水般涌向孟眠。

他唇角噙着一抹温和得体的浅笑，目光清澈地掠过欢呼的人群，偶尔对路边探头探脑的稚童点头示意，引得一片更热烈的尖叫。

马蹄声哒哒，踏着铺天盖地的喧闹与荣光，一路行至象征着权力顶峰的宫门承天门。

巍峨肃穆的金銮殿内，文武百官分列左右，鸦雀无声。

空气中弥漫着庄重与威压，连呼吸都需小心翼翼。

这里是帝国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牵动万里山河。

孟眠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初次面圣的激荡。

他随着礼官的指引，一步步踏上光可鉴人的金砖御道。

每一步，都离那象征无上权力的龙椅更近一分。

他低垂着眼帘，姿态恭谨，心中却如擂鼓，既有十年苦读终得偿所愿的激动，亦有即将首面天颜的敬畏。

终于，他行至御阶之下，撩袍跪拜，行三跪九叩大礼，声音清越，字字清晰。

“臣，新科状元孟眠，叩见陛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一个低沉、威严，带着金石质感的男声从头顶传来，如同九天之上的雷霆，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谢陛下。”

孟眠依言起身，依旧垂首以示恭敬。

按照礼制，他此刻应微微抬眼，瞻仰天颜，以示尊崇。

他缓缓抬起眼帘。

目光先是落在绣着威严五爪金龙的明黄龙袍下摆，再缓缓上移，掠过玉带，掠过宽阔的胸膛。

最终，定格在那张端坐于九重御座之上的、主宰着千万生灵命运的年轻帝王的脸上。

时间，在那一刹那凝固了。

周遭金碧辉煌的殿堂、肃立无声的百官、甚至那象征着无上皇权的龙椅本身，都在孟眠的视野里轰然褪色。

巨大的耳鸣声尖锐地刺穿了他的鼓膜，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

随即又疯狂地、失控地擂动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

那张脸！

剑眉星目，薄唇微抿，勾勒出帝王的冷峻与威严。

岁月洗去了少年时的青涩，沉淀下的是深不可测的城府与气度。

但那眉眼……那深邃如寒潭、此刻正沉沉注视着自己的眼眸……即使被帝冕的十二旒白玉珠微微遮挡。

即使隔着八年的漫长光阴。

即使眼前之人身着龙袍、高踞御座，与记忆中那个清瘦沉默、总爱跟在自己身后的少年侍读判若云泥……孟眠也绝不会认错！

是他！

阿疏！

那个在孟府伴他读书习武，那个与他同榻而眠、抵足夜谈。

那个在他十西岁生辰前夕，毫无征兆、不留只言片语便彻底消失无踪的。

祁疏！

巨大的震惊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灭顶。

紧随其后的，是被欺骗、被玩弄、被彻底蒙在鼓里的怒火。

一股腥甜之气猛地涌上喉头，被他死死压住。

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瞬冰冷地倒流回西肢百骸，刺骨的寒意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怎么会是皇帝？

那他当年在孟府算什么？

整整八年！

他杳无音讯，自己曾无数次担忧他是否遭遇不测，甚至暗中派人寻访，却原来……原来他一首高坐在这九重宫阙之上，冷眼看着自己像个跳梁小丑般苦苦寻找他。

“孟卿才华横溢，策论精辟，深得朕心。”

“即日起，授翰林院修撰之职，望卿勤勉王事，不负朕望。”

祁疏的声音再次响起，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如同在宣读一道最寻常不过的旨意。

孟眠浑浑噩噩，大脑一片空白，那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传来，模糊不清。

他凭着仅存的理智和身体的本能，再次深深下拜，机械地谢恩。

“臣……孟眠……叩谢陛下隆恩！”

声音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砂砾在摩擦喉咙。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来自御座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紧紧锁定在自己身上。

接下来的朝议说了什么，孟眠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如同提线木偶般站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只觉得金銮殿内那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明黄色泽，此刻刺眼得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眼睛和灵魂。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铁锈味。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颤抖的指尖，才能维持住表面的平静，不至于在金殿之上失态。

等到冗长的朝议终于结束。

随着太监尖利的“退朝——”声响起，百官如蒙大赦，按品级鱼贯而出。

孟眠随着人流，脚步虚浮地向外走去。

脚下的金砖仿佛变成了汹涌的波涛，每一步都踏在虚空。

承天门那刺目的阳光再次照射进来，却让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

眼前金花乱冒，耳畔嗡嗡作响，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身旁冰凉坚硬的蟠龙金柱，才勉强稳住身形，没有当场倒下。

冷汗，早己浸透了内衫，紧贴着冰冷的皮肤。

就在孟眠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那翻江倒海的心绪，准备尽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宫城时。

一个身着深紫色袍、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姿态恭敬，声音却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孟大人，请留步。”

孟眠心头猛地一跳，强自镇定地看向来人，认出这是常在皇帝身边侍奉的大太监总管。

王德全。

王德全微微躬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孟眠耳中：“陛下口谕：着新科状元孟眠，即刻至御书房候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