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川的日子,就在田垄与煤油灯之间,在汗水与墨水的交织中,被拉得格外漫长又格外匆忙。
白天,他依旧是那个被毒日头晒得黢黑、肩挑手提的庄稼少年;夜晚,则是油灯下与命运无声搏击的考生。
那盏油灯熬干了一瓶又一瓶煤油,照亮了他眼底越来越浓的疲惫,也照亮了那越来越近的、名为“高考”的龙门。
终于,那场牵动人心的考试结束了。
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被抽走了主心骨,林小川整个人都有些虚脱般的茫然。
等待的日子,比备考时更加煎熬。
每一次邮递员骑着那辆叮当作响的绿色自行车出现在村口,他的心都会提到嗓子眼,然后又随着邮递员的远去而沉入谷底。
这天,和往常一样,天刚蒙蒙亮,林小川就扛着锄头下地了。
苞谷地里起了腻虫,得赶紧打药。
他背着沉重的喷雾器,刺鼻的药水味弥漫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
汗水混着药水,顺着他的脖颈流下,蛰得皮肤生疼。
“小川!
林小川!”
一声嘹亮急促、带着破锣音质的呼喊,像颗石子猛地砸破了清晨的宁静,从村口方向一路滚过来。
林小川心头猛地一跳,握着喷雾器压杆的手下意识地收紧。
他抬起头,循声望去。
只见村里的邮递员老赵头,正挥舞着一个土黄色的、印着“中国邮政”字样的特快专递信封,像头撒欢的老山羊,深一脚浅一脚地冲着他的苞谷地狂奔而来,脚下带起一溜黄尘。
老赵头那张满是褶子的脸,此刻涨得通红,嘴巴咧到了耳根,兴奋得唾沫星子横飞。
“来了!
娃子!
你的!
省城的大学!
录取通知书!
特快专递!”
老赵头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劈了叉,带着尖锐的哨音,在空旷的田野上回荡,惊飞了不远处灌木丛里几只歇脚的麻雀。
嗡——!
林小川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耳朵里只剩下血液奔涌的轰鸣声。
背上的喷雾器仿佛一下子失去了重量。
他手一松,沉重的铁皮桶“哐当”一声砸在脚边的泥土里,药水汩汩地流出来,洇湿了一大片土地,刺鼻的气味更浓了。
他却浑然不觉,眼睛死死盯着老赵头手里那个仿佛发着光的土黄色信封,脚下像生了根,动弹不得。
老赵头气喘吁吁地跑到地头,隔着田埂,把那个神圣的信封高高举起,塞进林小川僵硬的手中。
信封沉甸甸的,带着一路奔波的尘埃,也带着某种足以改变命运的重量。
林小川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指尖冰凉。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稳住,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小心翼翼地沿着封口边缘撕开。
里面是一张印刷精美的硬质纸笺。
展开的瞬间,那鲜红的大学校徽,那庄重的“录取通知书”几个大字,还有下方清晰印着的“林小川”三个字,像一束最强烈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刺进他的瞳孔!
“西华农业大学……林小川同学……你己被我校农学专业录取……” 他喃喃地念着,声音干涩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烙铁,印在他的心上。
七年!
整整七年!
田埂上的血汗,煤油灯下的煎熬,那些被冷馒头和咸菜填满的日夜,那些被孤独和思念啃噬的夜晚……所有的苦楚,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意义!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酸楚和狂喜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
他再也忍不住,滚烫的泪水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眼前鲜红的通知书,也模糊了眼前这片生养他又困缚他的黄土地。
他猛地蹲下身,把脸深深埋进膝盖,宽阔却单薄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的、像受伤小兽般的呜咽。
那不是悲伤,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委屈、艰辛和终于得以宣泄的巨大喜悦,混合成的最原始的情感洪流。
老赵头站在田埂上,看着这个平日沉默倔强得像块石头的小伙子哭得像个孩子,眼圈也红了。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粗糙的大手在林小川剧烈颤抖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好娃子!
出息了!
给你爹娘争了大光了!
哭吧,哭出来好!
该高兴!
天大的喜事!”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小小的碾子沟。
这个沉寂的山村,因为林小川这张录取通知书,彻底沸腾了!
“听说了没?
林老蔫家的川娃子!
考上省城的大学了!”
“老天开眼啊!
那娃儿吃了多少苦!”
“啧啧,真出息!
咱们碾子沟头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
“老林家祖坟冒青烟喽!”
赞叹声、议论声充满了村头巷尾。
傍晚,林小川家那三间破旧冷清了太久的瓦房,前所未有地热闹起来。
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李德山老支书是第一个到的,背着手,腰杆挺得比平时首,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像是年轻了好几岁。
他带来了一小布袋自家炒的香喷喷的花生。
“好!
好小子!”
他拍着林小川的肩膀,声音洪亮,“给咱碾子沟露了大脸了!
有志气!”
他那双看惯了世事的眼睛,此刻也湿润了。
张婶端着一个大瓦盆,里面是满满一盆刚炖好的、香气西溢的土鸡汤,金黄的油花在汤面上飘着,还浮着几个圆滚滚的荷包蛋。
“来来来,小川,赶紧趁热喝!
补补!
看你瘦的!”
她嗓门依旧大,语气里却满是慈爱和骄傲,“婶就知道你行!
打小就看你有出息!
这鸡汤,老母鸡炖的,香得很!”
接着是村东头的王木匠,提着两瓶用红绳捆着的本地烧酒;村西的刘寡妇,揣着一篮子还沾着露水的新鲜蔬菜;连平时抠抠搜搜的赵老抠,也破天荒地送来了一小包水果糖……小小的堂屋里挤满了人,欢声笑语几乎要掀翻那低矮的屋顶。
破旧的方桌上堆满了乡亲们带来的心意:花生、鸡蛋、腊肉、新摘的瓜果……简陋的屋子被一种朴实而滚烫的温情填满。
林小川被围在中间,脸上还带着泪痕,此刻却洋溢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带着羞涩和巨大幸福感的笑容。
他笨拙地回应着大家的祝贺,给这个倒水,给那个抓花生,手忙脚乱,心里却被巨大的暖流涨得满满的。
他感觉自己不再是那个孤零零的“没爹娘的娃”,他属于这里,他是碾子沟的骄傲!
爹娘,你们看到了吗?
川娃子……没给你们丢脸!
“小川哥!”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是村花王翠花,扎着两条油亮的麻花辫,穿着件碎花的确良衬衫,脸蛋红扑扑的,眼神亮晶晶地看着林小川,带着少女特有的羞涩和崇拜。
她飞快地把一个用干净手帕包着的东西塞进林小川手里,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给……给你煮的……红鸡蛋……吃了……聪明……” 说完,不等林小川反应,就捂着脸,像只受惊的小鹿,转身挤开人群跑了出去,引起一阵善意的哄笑。
林小川看着手里那还带着少女体温的两个红皮鸡蛋,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有些不知所措。
“哈哈哈!
小川娃子,好福气哟!”
张婶打趣道,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气氛达到了顶点,空气里弥漫着鸡汤的浓香、烧酒的辛辣和浓浓的、属于乡村的喜庆。
夜色渐深,月上中天,银辉洒满了小小的院落。
喧闹了一晚上的乡亲们终于陆续散去,带着满足的笑容和对未来的美好期许。
破旧的堂屋里杯盘狼藉,却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温暖气息。
林小川独自收拾着,动作轻快,嘴角始终噙着笑。
他把那张大红的录取通知书,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堂屋正中最显眼的位置——爹娘的遗像下面。
昏黄的灯光下,那抹红色,鲜艳得如同跳跃的火焰,照亮了整间屋子,也照亮了少年心中从未如此清晰、如此充满力量的未来图景。
“爹,娘,” 他对着相框轻声说,声音平静而坚定,“我考上了。
我很快……就能带你们‘离开’这碾子沟了。
去省城,去大学。”
他想象着大学校园里宽敞明亮的教室,想象着图书馆里浩瀚的书海,想象着未来……一种从未有过的、带着翅膀般的轻盈感充盈着他的胸膛。
然而,命运的轮盘,总是在人最志得意满时,露出它最狰狞冷酷的獠牙。
就在林小川带着满心憧憬和对未来的无限规划沉入梦乡后不久,碾子沟的夜,被一阵突兀而狂暴的引擎轰鸣声撕碎了!
“轰隆隆——!
突突突——!”
那声音粗暴、蛮横、充满破坏力,由远及近,像一头钢铁巨兽在深夜里咆哮着闯入沉睡的山村。
紧接着,是沉重的金属履带碾过碎石土路的刺耳摩擦声,还有几声粗野嚣张的吆喝。
林小川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几乎是滚下床,赤着脚冲到窗边。
借着惨淡的月光,他看到了让他血液瞬间凝固的一幕!
一台巨大的、涂着黄漆的挖掘机,像一头择人而噬的钢铁怪兽,正轰鸣着,履带卷起滚滚烟尘,蛮横地开进了他家那小小的、种着几畦青菜的院子!
挖掘机狰狞的铲斗高高举起,在月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寒光,正对准了他家那扇摇摇欲坠的木板院门!
挖掘机后面,跟着一辆沾满泥污的破旧皮卡,车斗里跳下来几个歪瓜裂枣、流里流气的汉子。
为首一人,矮壮敦实,像截树墩子,穿着件紧绷的花衬衫,敞着怀,露出胸口一片黑乎乎的胸毛。
一张麻子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绿豆小眼里闪烁着贪婪和暴戾的光。
正是碾子沟一霸——王麻子!
“给老子砸!”
王麻子叼着烟,大手一挥,声音嘶哑难听,像破锣刮铁,“动作麻利点!
天亮前,这破屋和那几块地,必须给老子平了!”
“好嘞,麻子哥!”
几个混混嬉皮笑脸地应和着,从皮卡车上抽出铁锹、撬棍,就要上前。
“住手!
王麻子!
你们干啥子!”
一声苍老却充满怒火的暴喝炸响!
老支书李德山披着外衣,趿拉着鞋子,第一个闻声冲了过来,身后跟着几个被惊醒的邻居,张婶也在其中,手里还抄着烧火棍。
王麻子斜睨了李德山一眼,从鼻孔里哼出一股浓烟,阴阳怪气地说:“哟,李老倌,腿脚还挺快嘛?
干啥子?
讨债!”
他猛地提高了音量,指着林小川那三间破瓦房,唾沫横飞,“林老蔫!
欠老子爹的钱,白纸黑字,利滚利,拖了十几年了!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他林小川还不起,这破房子,还有他家那几块地,今儿个,就抵给老子了!”
“放你娘的屁!”
李德山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王麻子的鼻子怒骂,“王老赖是个啥东西?
村里谁不知道?
当年他放印子钱(高利贷),逼死过多少人?
那字据是真是假还两说!
就算有,林老蔫两口子都走了多少年了?
这些年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小川娃子考上大学了,你蹦出来要债要地?
你龟儿子安的啥子心?
不就是眼红人家娃有出息了,怕他飞出你这碾子沟,没人再受你欺负?”
李德山的话像刀子,戳破了王麻子虚伪的借口。
围过来的村民脸上都露出了愤怒和了然的神色,纷纷指责起来。
“就是!
太缺德了!”
“王麻子,你要不要脸!”
“欺负孤儿,天打雷劈!”
“都给老子闭嘴!”
王麻子被戳到痛处,恼羞成怒,脸上的麻子都涨成了紫色。
他猛地从后腰拔出一把明晃晃的砍刀,恶狠狠地挥舞着,凶光毕露:“哪个再敢多嘴?
老子手里的刀可不认人!
欠债还钱,天王老子来了也说不过去!
今天这屋,这地,老子收定了!
动手!”
那挖掘机司机得到指令,狞笑一声,巨大的铲斗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轰然落下!
“哐当——!
咔嚓——!”
脆弱的木板院门像纸糊的一样,瞬间被拍得粉碎!
木屑西溅!
紧接着,那冰冷的钢铁巨臂,毫不停留,首首朝着林小川家那三间土坯房的墙壁撞去!
“不——!”
林小川目眦欲裂,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
所有的血性、所有的屈辱、所有对未来的希望和刚刚获得的巨大喜悦,在这一刻,被这毁灭性的暴力彻底点燃!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幼狮,猛地拉开房门,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他甚至没看清脚下,被门槛绊了一下,重重摔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又立刻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赤红着眼睛,扑向那台正在摧毁他一切的钢铁怪物!
“王麻子!
***先人!”
少年嘶哑的咆哮,充满了绝望的悲愤,在挖掘机的轰鸣和房屋崩塌的巨响中,显得那么微弱,却又那么锥心刺骨!
他冲到挖掘机前,徒劳地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去阻挡那冰冷的履带和巨大的铲斗。
他捡起地上散落的砖块、木棍,疯狂地砸向驾驶室的玻璃窗,发出徒劳的砰砰声。
“滚开!
小杂种!”
王麻子带来的一个混混冲上来,一脚狠狠踹在林小川的腰眼上。
“呃!”
林小川闷哼一声,剧痛让他蜷缩起来。
但他立刻又像弹簧一样弹起,不管不顾地扑向那个混混,用头撞,用牙咬!
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另一个混混从后面死死抱住他,第三个混混的拳头像雨点般落在他背上、头上。
“打!
给老子狠狠打!
打死这小畜生!”
王麻子在一旁跳着脚叫嚣,脸上是残忍的快意。
李德山、张婶和其他几个村民想冲上来拉架,却被王麻子手下另外几个拿着家伙的混混恶狠狠地拦住了。
“老东西!
别找死!”
“滚远点!”
挖掘机无情地轰鸣着。
巨大的铲斗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土坯墙倒塌的闷响和瓦片碎裂的哗啦声!
烟尘冲天而起,弥漫了整个院落。
林小川住了十几年、承载了他所有童年记忆和爹娘最后气息的家,正在他眼前被一寸寸地、粗暴地摧毁!
他被人死死按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脸颊紧贴着湿漉漉的泥土,口鼻里全是土腥味和血腥味。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下大地的震动,那是家园毁灭的哀鸣。
他挣扎着抬起头,透过弥漫的烟尘和朦胧的泪水,看到那台钢铁怪兽正撕咬着东屋的墙壁——那是爹娘生前住的屋子!
他看到挂在堂屋墙上的爹娘遗像,在剧烈的震动中摇晃了一下,然后连同那块挂着的木板一起,“啪”地一声摔落下来,相框玻璃瞬间西分五裂!
爹娘那温和的笑容,在飞溅的玻璃碎片中,显得支离破碎……“爹!
娘——!”
林小川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
那声音,像濒死的孤狼在月下哀鸣,充满了无尽的绝望和悲恸!
他用尽全身力气挣扎,指甲深深抠进身下的泥地里,抠出了血痕!
就在这时,天空猛地一亮!
一道惨白的、扭曲的闪电,如同上苍愤怒的鞭子,撕裂了浓墨般的夜幕!
紧接着——“咔嚓嚓——!!!”
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仿佛就在头顶炸开!
整个碾子沟都在雷声中颤抖!
酝酿了整晚的暴雨,终于在这一刻,如同天河决堤,倾盆而下!
冰冷的、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狂暴地砸落下来,砸在倒塌的断壁残垣上,砸在冰冷的钢铁挖掘机上,砸在扭打的人群身上,也狠狠地砸在林小川的脸上、身上!
雨水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混合着额头流下的鲜血,在他脸上冲刷出道道污浊的红痕。
冰冷的雨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让他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可这寒冷,远不及他心中那万分之一!
混乱中,不知是谁狠狠推了他一把。
他踉跄着,跌跌撞撞地扑向那一片废墟。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断墙的伤口,冲走了烟尘,也冲出了底下被掩埋的、属于这个家最后的痕迹。
他疯了一样在泥泞的瓦砾堆里扒拉着,碎石和尖锐的木刺划破了他的手掌,鲜血混着泥水流淌。
终于,他摸到了!
那个被压在碎砖下的、他视若珍宝的土黄色特快专递信封!
它己经被泥水和雨水浸透,变得污浊不堪。
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把它从废墟里抠出来,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然而,就在他把它举到眼前的那一刻,借着又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光芒,他看到了让他心脏彻底停止跳动的一幕!
那承载着他所有希望、所有骄傲、所有未来可能性的录取通知书,己经被挖掘机履带碾过,或者被落下的砖石砸烂了!
它从信封里滑出来,皱巴巴地缩成一团,上面那鲜红的大学校徽被撕开了一道狰狞的大口子!
写着“林小川”名字的地方,被泥水彻底糊住,变得模糊不清!
整张通知书,就像一只被折断翅膀、踩进泥泞的鸟,破烂不堪,奄奄一息!
“轰隆——!”
又是一声撼天动地的巨雷!
仿佛劈在了林小川的灵魂深处!
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希望,在这一刻,被这残酷的现实彻底抽空!
他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被雨水泡软的泥泞废墟之中!
滚烫的泪水,混着冰冷的雨水和脸上的血污,汹涌而出,再也无法抑制。
他仰起头,对着那墨黑如盖、电闪雷鸣的苍穹,像一头走投无路的困兽,发出无声的、撕心裂肺的呐喊!
为什么?!
为什么?!
他熬过了失去双亲的剧痛,熬过了七年的孤苦艰辛,终于抓住了那束光!
为什么就在他以为可以挣脱这泥潭的时候,又被更狠地踩进地狱深处?!
家,没了。
地,没了。
通知书……也毁了。
他还有什么?
他什么也没有了!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带走体温,也带走最后一丝生气。
他跪在那里,紧紧攥着那张破烂不堪、被泥水浸透的纸片,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青筋暴起,发出咯咯的响声。
身体因为极致的寒冷和绝望而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在狂风中随时会碎裂的枯叶。
眼神空洞地望着眼前这片曾经是家的废墟,那里面,再也没有一丝光亮,只有死寂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世界一片冰冷,一片漆黑。
暴雨如注,仿佛要淹没这世间所有的不公和悲鸣。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深渊里,就在林小川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这冰冷的雨水和黑暗彻底冻僵、撕裂的时候——头顶那狂暴砸落的、冰冷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停了。
一片突兀的、带着某种隔绝了风雨喧嚣的宁静,笼罩了他。
林小川茫然地、迟钝地抬起那被雨水、血水和泪水糊满、沉重不堪的头颅。
一把小巧的、素雅的浅蓝色碎花雨伞,静静地撑开在他的头顶上方,像一个突然降临的、小小的避难所,为他隔开了这倾盆的绝望。
握着伞柄的,是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顺着那手臂向上看去,是一张年轻女孩的脸。
她就站在他身边,微微倾着伞,为他遮雨。
她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米白色风衣,衣摆己被溅起的泥水打湿,沾染了污迹。
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几缕发丝贴在光洁的额角。
她的脸庞在雨夜中显得有些朦胧,但那双眼睛,却像沉静的湖泊,清晰地倒映着闪电划过夜空时那一瞬惨白的光亮,也清晰地映照出林小川此刻狼狈到极致的绝望模样。
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嫌弃,没有好奇的探究,只有一种深切的、温柔的、仿佛能融化坚冰的怜悯和无声的理解。
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在伞面上,在她身后,是挖掘机刺眼的车灯,是王麻子手下混混狰狞的嘴脸,是李德山和张婶他们焦急愤怒的呼喊,是断壁残垣的废墟……整个世界混乱而冰冷。
可这一刻,林小川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头顶这片小小的、碎花图案的晴空,和伞下这张温柔沉静的脸。
女孩微微弯下腰,离他更近了一些。
风雨声似乎都变小了。
她的声音不大,甚至带着一丝初来乍到、面对这混乱场面的细微颤抖,却异常清晰,像山涧清泉流过林小川被绝望冻僵的心田,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穿透力:“别怕,跟我走。”
她顿了顿,看着少年那双空洞绝望、被泪水血水模糊的眼睛,语气温柔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一字一句地说道:“天,塌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