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孤注
那身被冷汗反复浸透又晒干的廉价衬衫,此刻硬邦邦地黏着皮肤,散发着绝望的馊味。
民警公式化的声音还在耳边冰冷地回响——“经济纠纷”、“民事诉讼”、“建议投诉”……每一个词都像一块沉重的冰砖,一层层砌在她周围,将她困死在一个名为“程序”的透明牢笼里。
老汉佝偻绝望的背影,在眼前挥之不去。
破财消灾?
认栽?
像那个老汉一样,拖着破碎的身心,消失在烈日下,从此背负着这两万块的血债,在逼仄的生存缝隙里苟延残喘?
不!
一股灼热的、带着血腥气的火焰猛地从她冰冷的绝望深处窜起,瞬间烧干了最后一丝犹豫。
孩子托费缴纳日期的红圈,房东老太太刻薄的脸,丈夫疲惫的叹息……这些画面在眼前飞速旋转,最终凝聚成一个尖锐的、不容置疑的念头:**钱,必须拿回来!
** 哪怕是从地狱里抢!
所有的“门”都对她紧紧关闭。
只有那扇门——天誉广场A座顶层那扇通往地狱的门——是唯一的缝隙。
那个笑容完美、言语冰冷的张莉,是唯一可能撬开的锁眼。
黄兰猛地抬起头,被泪水反复冲刷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和孤注一掷的凶狠。
她不再看那刺眼的阳光,不再理会路人投来的或诧异或漠然的目光,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母狼,转身,朝着那座金碧辉煌的坟墓,迈开了脚步。
这一次,她的脚步不再虚浮,每一步都踩得异常沉重,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愤怒和不甘都踏进这滚烫的地面里。
她没有再去那冰冷的前台自取其辱。
目光扫过大堂角落那个不起眼的消防疏散图,锐锋国际所在的楼层结构瞬间印入脑海。
A座顶层并非只有一个电梯厅。
在写字楼的另一端,靠近货梯和消防通道的区域,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员工通道入口,平时很少使用,监控可能也相对松懈。
黄兰低着头,避开大堂内保安可能的视线范围,贴着冰冷的大理石墙壁,快速而无声地移动。
她的心跳得像擂鼓,手心全是冷汗,但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目标。
员工通道的门是虚掩着的,大概是清洁工刚离开。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厚重的防火门,闪身进去。
门内是一条狭窄的、光线昏暗的通道,弥漫着消毒水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巨大的通风管道在头顶发出沉闷的轰鸣。
安全楼梯就在旁边。
黄兰没有丝毫犹豫,抓住冰冷的金属扶手,一步两级,几乎是奔跑着向上冲去。
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井里回荡,又被巨大的通风声吞没。
她忘记了疲惫,忘记了腿脚的酸软,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上去!
回到那个地方!
不知爬了多少层,肺部***辣地疼,汗水像小溪一样顺着额角淌下,模糊了视线。
终于,她冲到了标有“顶层”的防火门前。
门紧闭着。
黄兰背靠着冰冷的防火门,大口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侧耳倾听着门外的动静。
一片死寂。
没有脚步声,没有人声。
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送风声,像某种巨兽沉睡的呼吸。
黄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压下防火门的把手。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
外面,是顶层那条铺着厚地毯、两侧磨砂玻璃门紧闭的走廊。
和她上午来时一样安静,一样奢华,一样冰冷。
不同的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更加明显的、被刻意清洁过的消毒水味,像是要掩盖什么。
她闪身出来,迅速将防火门在身后轻轻合拢。
走廊里空无一人。
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只剩下令人心悸的安静。
她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上午那间会议室的位置快速移动。
高跟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但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会议室的门紧闭着。
黄兰试探着拧了拧门把手——锁住了。
她不死心,又走到旁边几间挂着“战略一室”、“数据分析中心”牌子的门前,一一尝试。
全部锁死!
她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难道真的己经人去楼空?
不!
不可能这么快!
那个老汉他们被骗了一年,公司还在!
张莉上午才收的钱!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靠近主电梯厅的方向,隐约传来一丝极其轻微的声响——像是纸张摩擦的声音,又像是压抑的咳嗽。
黄兰的心脏骤然缩紧。
她像猫一样弓起身子,屏住呼吸,贴着冰冷的玻璃幕墙,一步步极其缓慢、极其谨慎地向声音来源处挪去。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雷区。
声音来自走廊尽头拐角处,一个不起眼的、挂着“资料室”牌子的房间。
门开着一道小小的缝隙,灯光从里面透出来。
黄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一点点靠近,将身体紧贴在拐角冰冷的墙壁上,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点视线,透过那道门缝向内望去。
里面的景象让她的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
不是什么资料室!
那是一个小型的办公室隔间!
上午那个笑容完美、举止优雅、自称人力资源总监的张莉,此刻正背对着门,坐在一张办公桌前。
她身上那件昂贵的深灰色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只穿着一件真丝衬衣,头发也略显凌乱,完全没有了上午的精致和疏离感。
而更让黄兰目眦欲裂的是张莉此刻的动作!
她正低着头,手指飞快地动作着!
她面前摊开的,赫然是几张印着锐锋国际Logo的纸张——和上午让黄兰签的意向书、协议一模一样!
而在她手边,散乱地堆放着好几枚不同形状、不同公式的印章!
只见张莉拿起其中一张印着“岗位管理及服务协议”抬头的纸,扫了一眼内容,又拿起桌上一枚刻着“锐锋国际咨询管理有限公司合同专用章”的印章,蘸了蘸印泥,毫不犹豫地、重重地盖了下去!
鲜红的印泥在纸张上洇开一个清晰的印记。
然后,她看也不看,随手将那张盖好章的纸丢到旁边一个己经堆了半尺高的文件筐里!
那里面,全是类似的、盖着不同公司名称印章的合同、意向书、收款确认单!
厚厚的一摞!
接着,她又拿起另一张空白的“保证金收款确认单”,在收款单位名称栏,用笔飞快地写下一个与锐锋国际不同、但同样显得高大上的公司名称——“寰宇精英人才服务有限公司”,然后在金额栏,随手填了一个数字:¥35,000.00!
写完后,她拿起旁边另一枚刻着“寰宇精英人才服务有限公司财务专用章”的印章,再次重重盖了下去!
黄兰的指甲深深抠进了墙壁冰冷的涂料里,留下几道白色的划痕。
她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
巨大的愤怒和一种被彻底玩弄的荒谬感像海啸般冲击着她!
什么跨国咨询公司!
什么人力资源总监!
什么核心岗位!
全是假的!
是流水线上的诈骗道具!
那些印章!
那些合同!
全是批量生产出来、吞噬人血汗的陷阱!
就在这时,张莉似乎完成了手头的工作,身体向后靠进椅背,长长地舒了口气,带着一种完成任务的疲惫和不易察觉的得意。
她随手拿起桌上的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了。
张莉的声音不再是上午那种职业化的温和,而是带着一种不耐烦的、近乎粗鲁的语调,清晰地透过门缝传了出来:“喂?
老刘!
你那边‘鱼’处理得怎么样了?
……什么?
那老头还在广场上嚎?
还带着个孕妇?
妈的,晦气!
不是让你找几个兄弟把他们‘请’走吗?
……给点钱?
给个屁!
给了一次就有下次!
这种老棺材瓤子,耗不起,吓唬吓唬就老实了!
……对,吓唬!
就说再闹影响公司形象,连那点‘保证金’都别想要了!
……还有,下午那个姓黄的娘们,就是交了两万那个,我估计她会去报警……嗯,放心,条子那边打过招呼了,定性经济纠纷,踢皮球呢……她翻不起浪!
……行了行了,赶紧把广场上那摊子屎擦干净!
……对了,明天‘新场子’布置好了吗?
……嗯,顶楼这破地方不能待了,太扎眼。
……放心,新地方绝对隐蔽,写字楼管理那边也‘沟通’好了……嗯,挂了啊!”
张莉啪地挂了电话,随手把手机扔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黄兰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让那声惊骇的尖叫冲口而出!
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又瞬间沸腾!
她听到了什么?
打手?
威胁?
和警察打过招呼?
新场子?
沟通好了?
上午那个彬彬有礼、掌控一切的人力总监形象彻底崩塌,露出底下狰狞、冰冷、视人命如草芥的恶魔面孔!
这根本不是简单的诈骗团伙!
这是一个组织严密、关系盘根错节、连执法机构都似乎被渗透了的庞大黑色机器!
老汉的绝望认命,民警的公式化推诿……一切都找到了最冰冷、最黑暗的答案!
恐惧,像无数冰凉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
她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
她应该立刻逃走!
趁张莉还没发现!
这个念头疯狂地尖叫着。
可是……钱呢?
她那两万块呢?
难道就这样算了?
看着这个恶魔在这里悠闲地制造着下一个吞噬他人的陷阱?
不!
一股更原始、更凶狠的火焰,混杂着被彻底践踏后的屈辱和一种近乎同归于尽的疯狂,猛地压倒了恐惧!
她必须拿到证据!
证明这一切是彻头彻尾的诈骗!
证明张莉他们和警察有勾结!
否则,就算她逃出去,她的钱,老汉的钱,那个孕妇的钱……所有人的血汗,都将永远沉入这无底的黑暗!
她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死死钉在张莉办公桌上那部刚刚被扔下的手机上!
那里面,一定有刚才通话的记录!
有那个“老刘”的联系方式!
甚至可能有更肮脏的交易信息!
还有桌上那些散落的印章!
那些伪造的合同!
收款确认单!
都是铁证!
只要拿到其中一样!
只要一样!
黄兰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滚烫。
她的大脑在极度的恐惧和极致的疯狂中高速运转,寻找着那万分之一的机会。
张莉背对着门,身体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似乎暂时没有起身的打算。
隔间不大,从门口到办公桌,只有几步的距离。
拼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黑暗。
黄兰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似乎被这口气强行压住。
她不再犹豫,像一道无声的黑色闪电,猛地推开那扇虚掩的门,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张莉办公桌的方向扑了过去!
目标首指桌上那部黑色的手机!
门被撞开的声响和骤然灌入的气流惊动了张莉!
“谁?!”
张莉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惊骇地转身!
她的反应快得惊人!
就在黄兰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手机的瞬间,张莉眼中瞬间爆发出被入侵领地的凶狠和难以置信的暴怒!
她不是柔弱的白领!
她身体猛地一拧,动作迅捷得如同捕食的毒蛇,左手如铁钳般闪电般探出,不是去护手机,而是带着一股凌厉的风声,五指如钩,狠狠抓向黄兰扑来的手腕!
那动作狠辣精准,带着训练过的痕迹!
同时,她的右手己经抄起了桌面上那个沉重的黄铜镇纸,毫不犹豫地、带着破空之声,朝着黄兰的太阳穴猛砸下来!
眼神冰冷,杀机毕露!
哪里还有半分上午的优雅从容!
黄兰瞳孔骤缩!
她所有的算计在绝对的力量和凶残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那抓向手腕的铁爪,那带着死亡风声砸来的镇纸,瞬间将她逼入了真正的绝境!
冰冷的死亡气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扼住了她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