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识将热红酒倒进粗陶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壁上挂出粘稠的痕迹,像极了他此刻混乱的思绪。
他把杯子推给林澈,没看对方的眼睛,只盯着杯口升腾的白雾:“喝完就走,我要打烊了。”
谎言说得格外自然,毕竟 “雪线旧物” 通常要开到深夜,给晚归的登山者留一盏灯。
林澈接过杯子,指尖触到陶杯的温热,轻轻 “嘶” 了声,像是被烫到,又像是在享受这份暖意。
他没急着喝,而是看着沈识转身去收拾吧台上的怀表 —— 那枚黄铜表壳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沈识的手指擦过表盖时,动作明显顿了一下。
“其实这怀表,是陈默师兄在格勒诺布尔的跳蚤市场淘的。”
林澈突然开口,声音被热红酒的香气泡得有些发软,“他说表壳上的藤蔓花纹,很像梅德冰川裂缝里长的地衣。”
沈识收拾怀表的手猛地一僵,指腹不小心蹭到了表盖内侧的照片边缘。
那张黑白照片此刻就躺在吧台角落的纸巾上,陈默笑得灿烂,手臂搭在年轻的沈识肩上,背后是蓝得刺眼的冰川。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登顶前拍的照片,两周后,梅德冰川就吞噬了一切。
“你和他很熟?”
沈识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照片里的人。
他没回头,只是盯着怀表齿轮在光线下投下的阴影,那些交错的纹路,像极了冰川底部复杂的裂隙网络。
“嗯,” 林澈喝了一口热红酒,肉桂的辛辣顺着喉咙滑下去,暖到了胃里,“我大学时加入登山社,第一个带我爬雪山的就是他。
他总说我太莽撞,像头没见过风雪的小牦牛。”
他说着,嘴角勾起一丝浅淡的笑意,眼底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怅惘,“后来我成了登山队后勤,每次他带队进山,都会让我多备两包他爱吃的甘草糖。”
沈识没说话,只是从围裙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却没点燃。
他能想象出那个画面 —— 陈默拍着林澈的肩膀,笑着骂他毛手毛脚,塞给他甘草糖的样子。
陈默总是这样,对谁都温和,像阿尔卑斯的阳光,能融化最坚硬的冰雪。
“他…… 有没有提起过我?”
沈识终于转过身,目光落在林澈脸上,那枚冰川石英耳钉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极了雪崩时扬起的冰晶。
他问得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试探,仿佛害怕听到答案,又忍不住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林澈握着杯子的手指紧了紧,热红酒的温度透过陶杯传到指尖,却暖不了他此刻有些发凉的心。
他看着沈识,看着他眼底深藏的痛楚和那道淡疤,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就像被冰川封印的古生物,看似坚硬,内里却早己被岁月和创伤侵蚀得千疮百孔。
“他说,” 林澈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他有个师弟,天赋很高,就是太倔,像块捂不热的冰。
还说……”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还说,如果有一天他回不来,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你,把这封信交给你。”
吧台角落的牛皮纸信封静静地躺着,收信人地址是陈默的笔迹,一笔一画,力透纸背。
沈识的目光落在那行字上,仿佛能看到陈默伏在桌前写信的样子,阳光透过窗户,在他发梢镀上金边。
他喉头一阵发紧,伸手想去拿那封信,指尖却在离信封还有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像被什么东西烫到。
“他为什么不自己给我?”
沈识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为什么要等到……” 他说不下去了,那个词像冰锥,堵在喉咙里,疼得他喘不过气。
林澈叹了口气,将剩下的热红酒一饮而尽,杯底残留的肉桂碎屑沉在杯底,像无法沉淀的记忆。
“因为他知道,你不会接受。”
他放下杯子,看着沈识,眼神里充满了理解,“沈识,有些话,当面说太沉重,尤其是对两个都习惯把伤口藏起来的人。”
窗外的雪似乎更大了,风雪拍打在玻璃窗上,发出 “噼啪” 的声响。
咖啡馆里的灯光在雪幕中显得格外微弱,像一艘在暴风雪中漂泊的孤舟。
沈识终于拿起那封信,牛皮纸的触感有些粗糙,边缘因为长时间的存放而微微卷曲。
他能感觉到信封里薄薄的几张纸,却仿佛重若千钧。
“他在信里…… 说了什么?”
沈识的手指摩挲着信封封口的胶水痕迹,那里己经有些开裂,像是随时会裂开,露出里面被时光封存的秘密。
“我不知道。”
林澈摇摇头,“他封好信就交给了我,让我发誓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拆开。”
他看着沈识紧绷的侧脸,补充道,“不过我猜,应该和梅德冰川那次事故有关,也和…… 你为什么一首不肯原谅自己有关。”
“原谅?”
沈识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里充满了苦涩和自嘲,“我有什么好原谅的?
活下来的人,本来就该背负一切。”
他说着,脖颈上的安全扣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那两半冰冷的金属碰撞在一起,发出细微的 “咔哒” 声,像极了怀表的齿轮转动。
林澈没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知道,在雪崩的废墟上重建信任,比攀登任何一座雪山都要艰难。
他从背包里拿出那本磨损的《霞慕尼冰川图谱》,翻到夹着书签的一页,上面画着梅德冰川的详细地形图,某个区域用红笔圈了出来,旁边写着一行小字:“1998 年冰崩区,注意裂隙网络。”
“这是陈默师兄最后一次带队时用的图谱,” 林澈指着那个红圈,“他当时反复研究这个区域,说这里的冰层结构很奇怪,像个被掩盖的空洞。
后来事故发生后,救援队也说,雪崩的起点就在这附近,像是冰层内部先发生了断裂。”
沈识的目光落在那个红圈上,瞳孔猛地收缩。
他想起事故发生那天,陈默曾让他注意那个区域的雪况,说感觉不对劲。
当时他急着登顶,没太在意,现在想来,那些被忽略的细节,像一根根细针,扎进他早己千疮百孔的心。
“你想说什么?”
沈识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日子,冰粒打在脸上,生疼。
“我只是觉得,” 林澈合上图谱,目光认真地看着沈识,“有些回响,不该只是噩梦。
也许冰川深处,除了雪崩的轰鸣,还有别的声音 —— 比如真相的声音。”
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几颗形状各异的冰川石英,“我每次来霞慕尼,都会捡一些回去,总觉得它们带着冰川的记忆。
这颗送给你,就当是…… 换热红酒的利息。”
那是一颗透明的石英晶体,里面包裹着一丝淡淡的蓝色,像极了冰川内部的颜色。
沈识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晶体的冰凉触感从指尖传来,却意外地让他混乱的思绪平静了一些。
他看着林澈,这个男人的眼神像冰川融水一样清澈,里面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平等的理解和…… 邀请。
“我该走了,” 林澈站起身,穿上冲锋衣,拉链拉到顶,遮住了橙色的抓绒内胆,“雪好像更大了,您也早点关门吧。”
他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手上,又回过头,“对了,沈识,怀表的零件我下次带来,顺便…… 想跟您学修旧表,可以吗?”
沈识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
窗外的风雪依旧肆虐,将整个霞慕尼裹进一片白茫茫的混沌中。
但不知为何,看着林澈站在门口的身影,他突然觉得,这漫天的风雪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了。
“看你有没有时间。”
沈识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林澈却从他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丝松动,像冰川边缘初融的裂缝。
林澈笑了笑,推开了门。
风雪瞬间灌了进来,卷着雪粒子打在沈识脸上,冰凉刺骨。
但他没有躲闪,只是看着林澈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很快就被白色吞噬,仿佛从未出现过。
咖啡馆里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壁炉里木柴燃烧的 “噼啪” 声和窗外风雪的呼啸。
沈识低头看着手中的信封和那颗冰川石英,牛皮纸的触感和晶体的冰凉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平衡。
他走到窗边,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看着外面肆虐的风雪。
南针峰的方向,隐约有极光的绿色光晕在云层后闪烁,像一场遥远而沉默的演出。
他想起林澈说的话,“真相的声音”,想起陈默的笔迹,想起那枚怀表的齿轮声。
也许,有些回响,确实不该只是噩梦。
沈识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中,带着雪的清冽和肉桂的余温。
他转过身,走到吧台前,将那枚怀表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绒布盒子里,然后拿起那封牛皮纸信封。
手指在封口处停顿了几秒,最终,还是没有拆开。
他把信封放进了吧台最深处的抽屉里,那里还放着许多未拆封的信件,都是事故后寄来的慰问或调查函,他一封都没看过。
但这一次,他知道,这封信不一样。
它像一颗埋在冰川下的种子,只等着合适的时机,破土而出。
窗外的风雪还在继续,但 “雪线旧物” 咖啡馆里,肉桂的香气尚未完全散去,混合着旧木头和雪松香,在寂静中酝酿着某种新的可能。
沈识走到壁炉前,添了几块木柴,跳动的火焰照亮了他左眉骨的淡疤,也照亮了他眼中,那层厚厚的冰壳下,悄然涌动的微光。
风雪,终将过去,而冰川的回响,才刚刚开始在寂静中,发出越来越清晰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