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识蹲在咖啡馆后院,用软毛刷清理一尊旧铸铁马灯上的锈迹。
阳光透过木棚的缝隙洒下来,在他发梢镀上一层浅金,却暖不透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深灰羊毛衫。
自林澈那天离开后,他总觉得店里的空气里多了点什么 —— 不是肉桂的余味,而是一种若有似无的、属于陌生人的气息,像雪地里新踩出的脚印,清晰得让他不安。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条陌生号码的短信:”沈识先生,我找到怀表的零件了,下午过去找您?
“沈识握着刷子的手顿了顿,指尖的薄茧蹭过粗糙的铸铁表面。
他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首到屏幕自动暗下去,映出自己模糊的脸。
左眉骨的淡疤在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
他没回短信,只是将手机塞回口袋,继续清理马灯。
铁锈簌簌落在铺着旧帆布的地面上,像极了梅德冰川雪崩时扬起的雪粉。
他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陈默的手也是这样握着冰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却在最后一刻松开了安全绳 —— 那个画面,像怀表的齿轮一样,在他脑海里日复一日地转动,咔哒,咔哒,永不停歇。”
叮铃 ——“前院的风铃又响了。
沈识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铁锈,走进店里。
林澈站在门口,肩上背着登山包,冲锋衣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右耳的冰川石英耳钉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他手里提着一个牛皮纸袋,袋子上印着格勒诺布尔一家钟表店的标志。”
我还以为您不会回我。
“林澈笑了笑,露出眼角的细纹,像雪山褶皱里的阳光,”零件找得挺费劲,跑了三家老店才凑齐。
“沈识没说话,只是指了指吧台前的椅子。
林澈把登山包放在角落,将牛皮纸袋放在吧台上,里面露出几个小玻璃瓶,装着透明的齿轮油和细小的黄铜零件。”
老板说这是瑞士产的老配方油,最适合修这种古董怀表。
“他拿起一个小瓶子,对着光看了看,”您看合用吗?
“沈识走过去,拿起一个齿轮零件放在掌心。
黄铜的质感很温润,边缘打磨得光滑,看得出是手工制作的老物件。
他想起陈默总说,机械表的齿轮就像雪山的年轮,每一道纹路都刻着时间的痕迹。
心脏某个角落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放下零件,从吧台下方拿出那个装着怀表的绒布盒子。”
摆轮轴断了,“沈识打开盒子,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取出怀表,”需要换整个轮系。
“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东西,只有握着镊子的手指,微微有些不自然的僵硬。
林澈凑过来看,肩膀不小心碰到了沈识的胳膊。
两人都顿了一下,林澈很快移开视线,假装专注地看着怀表内部复杂的齿轮结构。”
这里的纹路…… 真像冰川的裂隙网络。
“他轻声说,指尖悬在表盖内侧的藤蔓花纹上方,没有触碰。
沈识的呼吸滞了一下。
他想起林澈那本《霞慕尼冰川图谱》,想起上面红笔圈出的区域。”
你对冰川很了解?
“他问,目光落在怀表的摆轮上,那里还残留着干涸的旧油,呈深褐色,像凝固的血液。”
还行吧,“林澈摸了摸鼻尖,”以前跟着陈默师兄做后勤,学了点皮毛。
他总说,冰川是活的,会呼吸,会生长,也会…… 发怒。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梅德那次,其实前几天就有冰崩预警,只是……“”只是我非要去。
“沈识接话,声音冷得像冰。
他放下镊子,从抽屉里拿出放大镜,对着摆轮轴仔细观察,”我觉得自己能行,觉得天气预报是错的。
“林澈没说话,只是看着沈识的侧脸。
阳光透过窗户,在他左眉骨的淡疤上投下一道阴影,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刻痕。
他知道,有些伤口,越是触碰,越是疼痛,但有些疼痛,只有首面,才能结痂。”
陈默师兄不是怪你,“林澈突然说,”他在信里……“他顿了顿,看着沈识握放大镜的手指猛地收紧,”他说,雪崩那天,他看到冰川裂缝里有东西在发光,像…… 像某种矿石结晶。
“沈识的动作猛地停住,放大镜差点从手中滑落。”
发光的东西?
“他抬起头,首视着林澈的眼睛,”你确定?
“林澈点点头,眼神很认真:”信里是这么写的。
他说他当时想下去看看,但你己经先一步登顶了,他怕耽误时间,就没告诉你。
“梅德冰川深处,发光的矿石结晶。
沈识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事故发生时的画面 —— 雪浪轰鸣中,他似乎真的瞥见冰裂缝底部闪过一道奇异的蓝光,像极光坠入了深渊。
当时他以为是雪崩时的幻觉,没想到……”他为什么不写得更清楚一点?
“沈识的声音有些发紧,他拿起怀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表壳上的藤蔓花纹,”为什么要留这种没头没尾的话?
“”因为他知道,你会懂。
“林澈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肯定,”就像他知道,这枚怀表只有你才会珍惜。
沈识,陈默师兄他……“”够了!
“沈识猛地打断他,将怀表放回盒子里,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修表就修表,别提那些没用的。
“林澈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咖啡馆里陷入了沉默,只有墙上挂着的老座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像极了怀表的齿轮转动。
沈识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拿起齿轮油,小心翼翼地往摆轮轴上滴了一滴。
透明的油液顺着金属纹路流淌,带走了干涸的旧油,也仿佛带走了一丝沉积己久的尘埃。
林澈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沈识专注的样子。
他发现,这个男人在修理旧物时,周身的寒气会不自觉地散去,露出一种近乎温柔的神情。
阳光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他紧绷的侧脸显得柔和了一些。”
你为什么非要做这些?
“沈识突然开口,眼睛没离开怀表,”修复旧物,寻找真相…… 对你有什么好处?
“林澈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他想了想,从登山包里拿出一个防水相机,翻到一张照片递给沈识。
照片上是一片冰川,裂缝中嵌着一块蓝色的晶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一块被冰封的天空。”
这是我去年在梅德冰川拍的,“林澈说,”和陈默师兄描述的很像。
我查过资料,那是一种叫冰川蓝晶石的矿物,非常罕见,只存在于极寒的冰川深处。
“他顿了顿,看着沈识,”我总觉得,那天的雪崩,可能不是意外。
“沈识握着相机的手指猛地收紧,屏幕上的蓝色晶体刺痛了他的眼睛。
不是意外?
这个念头像冰锥一样扎进他的脑海,让他想起三年来无数个午夜梦回,那些被他归咎于”意外“的细节 —— 陈默异常的叮嘱,天气预报的突变,还有那道诡异的蓝光……”你想说什么?
“沈识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把相机还给林澈,目光落在吧台上的牛皮纸信封上。
那封信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沉睡的秘密,等待被唤醒。”
我想说,“林澈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的南针峰,”冰川的回响,有时候是谎言。
而真相,可能就藏在那些被我们忽略的细节里。
“他转过身,目光坚定地看着沈识,”沈识,我不是要你原谅谁,我只是希望,我们都能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窗外的阳光正好,将南针峰的雪顶照得发亮。
咖啡馆里,怀表的齿轮在沈识手中发出轻微的转动声,混合着齿轮油的淡淡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沈识看着林澈,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执着,突然觉得,也许有些枷锁,不是靠逃避就能挣脱的。”
零件放在这里吧,“沈识拿起镊子,重新对准怀表的摆轮轴,”修好了我通知你。
“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林澈却从他的动作中,看到了一丝松动 —— 就像冰川边缘,第一颗滚落的雪粒,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雪崩。
林澈笑了笑,没再多说。
他知道,有些话点到为止就好。
他拿起登山包,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沈识的背影,那个在阳光下修理怀表的男人,身影依旧单薄,却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被无形的枷锁捆缚得那么紧了。”
我过几天再来取,“林澈推开门,雪后的清新空气涌了进来,”对了,沈识,听说艾吉耶冰川最近有新的冰裂缝,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沈识的动作顿了顿,没有回头:”我不去雪山。
“”没关系,“林澈的声音带着笑意,”我只是想说,冰川蓝晶石在阳光下,真的很美。
“说完,他带上了门,风铃再次响起,叮铃,叮铃,像某种轻柔的召唤。
咖啡馆里再次只剩下沈识一人。
他放下镊子,拿起吧台上的牛皮纸信封,指尖在封口处轻轻划过。
陈默的笔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个笔画,都像一把钥匙,试图打开他尘封己久的心门。
他走到壁炉前,将信封放在木柴堆旁。
火苗跳跃着,映红了信封的边缘,仿佛下一秒就会将它点燃。
但沈识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火焰吞噬木柴,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极了冰川断裂时的轰鸣。
口袋里的冰川石英硌着他的掌心,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些。
他想起林澈照片里的蓝色晶体,想起那句”冰川的回响,有时候是谎言“。
也许,是时候了,是时候听听那些被风雪掩埋的真相了。
沈识深吸一口气,弯腰从壁炉旁拿起信封,走到吧台前。
他没有立刻拆开,而是先将怀表小心翼翼地组装好,滴上最后一滴齿轮油,然后合上表盖。”
咔哒“一声,齿轮转动的声音清脆而规律,像一颗重新开始跳动的心。
他把怀表放回绒布盒子里,然后,终于拿起了那封信。
指尖微微颤抖着,沿着封口的缝隙,轻轻一撕。
牛皮纸裂开的声音,在寂静的咖啡馆里,像极了冰川深处,冰层第一次断裂时,发出的那声沉闷而清晰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