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渍斑驳的白瓷盘里盛着三块炸得发黑的鸡块，汤汁顺着白菜帮子往下滴，在塑料托盘上积成一小滩浑浊的水渍。
他数着地砖上的裂纹往前走，第十三条裂缝向右转，这是去往西南角老位置的最短路线。
"哐当"——不锈钢餐叉突然从指间滑落。
林默僵在原地，后颈传来温热的呼吸，陆子航带着烟草味的气息喷在他耳后："这不是我们年级第一吗？"阴阳怪气的尾音像蛇信子扫过后背。
食堂骤然安静下来。
林默能感觉到上百道目光扎在背上，那些目光里裹着怜悯、嘲讽，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麻木。
他弯腰去捡餐叉，膝盖还没完全弯下去，后腰就挨了重重一脚。
餐盘脱手飞出的瞬间，番茄蛋花汤在半空划出抛物线，滚烫的汤汁溅在手背上。
"听说你昨天帮陈老师整理试卷到十点？"陆子航的AJ踩在倾倒的餐盘上，碾碎了一块焦黑的鸡块，"这么爱表现，怎么不帮我把作业也写了？"他身后两个跟班发出夸张的哄笑，其中一人掏出手机开始录像。
林默盯着地砖缝隙里蠕动的蚂蚁。
手背***辣地疼，汤渍在白衬衫上洇出大片污迹。
他能背出接下来要发生的每个步骤：陆子航会扯着他的领子往泔水桶方向拖，围观人群会自动让出通道，最后会有老师恰好出现在拐角处——在他被按进馊水的前一秒。
但这次有什么不一样了。
"同学，你鞋带开了。
"清泠的女声像碎冰坠入滚油。
林默看见一双米色乐福鞋停在视野边缘，鞋面纤尘不染，浅咖色百褶裙摆随着步伐轻轻摇曳。
他闻到很淡的雪松香，混着图书馆旧书页特有的干燥气息。
陆子航的冷笑卡在喉咙里。
那只揪着林默衣领的手突然松开，整个人踉跄着后退两步。
林默抬头时，正看见转学生捏着陆子航的手腕，三根纤长手指精准扣在尺骨茎突的位置。
阳光从她背后斜切过来，给栗色长发镀上金边，发梢微卷的弧度像博物馆展柜里的古希腊雕塑。
"你知道人体最脆弱的腕骨在哪里吗？"少女歪着头问，声音轻柔得像在讨论天气，"就是我现在按着的这个位置。
"她食指微微下压，陆子航瞬间疼得脸色发白，"听说用力过猛的话，会留下永久性震颤哦。
"整个食堂鸦雀无声。
林默看见教导主任的秃顶在人群外围若隐若现，但那个总是挺着啤酒肚横冲直撞的中年男人此刻像被钉在原地。
转学生腕间的钻石手链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光斑，林默突然想起上周公告栏贴出的转学通知——那个据说捐了五栋实验楼的特招生。
"苏...苏暖？"陆子航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时，额头已经沁出冷汗。
他试图抽回手，却发现对方看似随意的钳制竟让他这个跆拳道黑带动弹不得。
被唤作苏暖的少女忽然松手，从制服口袋抽出手帕仔细擦拭指尖。
浅蓝色丝帕角落绣着银色家徽，林默认出那是某位退休大人物的私人纹章。
这个发现让他后背窜起一阵战栗，比刚才被热汤泼中时更甚。
"陆同学该去医务室了。
"苏暖转身时裙摆绽开完美的弧度，"顺便提醒你，令尊上个月在澳门输掉的那块地皮..."她顿了顿，露出小恶魔般的微笑，"好像抵押的是你们家祖宅呢。
"医务室消毒水的气味被窗外的桂花香冲淡时，林默终于看清苏暖的眼睛。
那是种极浅的琥珀色，虹膜边缘泛着淡淡的灰蓝，像是把整个秋日黄昏都融在了瞳孔里。
她正用镊子夹着浸满碘伏的棉球，动作娴熟得不像个高中生。
"会有点疼。
"她说这话时，林默手背上的水泡已经覆上一层透明药膜。
直到凉意渗入皮肤，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转学生处理烫伤的手法比校医还专业。
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教导主任的怒吼隔着门板嗡嗡作响："苏同学这是见义勇为！监控显示明明是陆子航先动手......"后半句话被厚重的木门吞没，林默注意到苏暖唇角转瞬即逝的讥诮。
"他们不敢找我麻烦。
"她将银色药膏旋紧放回急救箱，箱盖上烫金的"Lancaster"字样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倒是你，每天绕十三块地砖裂纹去西南角，是因为那里正对安全出口？"林默猛地抬头，后脑勺撞在铁架床栏杆上发出"咚"的闷响。
这个秘密他守了整整两年——自从目睹陆子航把前年级第一锁进配电室，他就开始计算每个逃生通道的步数。
那些蜿蜒在瓷砖下的裂纹，是他用鞋尖反复丈量出的安全路线。
"二十八步。
"苏暖突然说，她正在用湿巾擦拭手指，每个指节都透着养尊处优的精致，"从你座位到后门的最佳路径，其实只要二十八步。
"她歪头看向少年瞬间绷紧的肩膀，"但为什么要缩在监控死角？明明前年市奥数竞赛的奖杯还摆在校长室。
"消毒柜发出轻微的嗡鸣，林默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那个暴雨天的记忆突然翻涌上来：他浑身湿透地冲进竞赛考场，监考老师捏着鼻子把他赶到最后一排。
答题卡上晕开的水渍吞没了最后两道压轴题，而陆子航就坐在开着暖风的VIP考场。
"重点班下周有月考。
"苏暖的声音把他拽回现实，少女不知何时凑得极近，发丝间的雪松香混着某种冷冽的药香，"想不想让那群蛀虫看看，被踩进泥里的种子能开出什么花？"林默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他当然记得上周的随堂测验，当自己还在草稿纸上演算第三道大题时，前排的陆子航已经大喇喇举起手机拍下学霸同桌的试卷。
讲台上的老师推了推眼镜，最终转身去擦根本不存在的黑板。
"我能给你争取特殊考场。
"苏暖的指尖划过他缠着纱布的手背，明明是温暖的触感，却激得他起了一层战栗，"全套监控屏蔽，三位特级教师监考，试卷密封箱会用校长指纹开启。
"她说这些时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午餐菜式，"但有个条件。
"窗外忽然刮起一阵疾风，桂花枝桠重重拍在玻璃上。
林默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为什么是我？"少女笑起来时，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
她将某个冰凉的东西塞进他掌心，转身时裙摆扫过金属床架，发出轻微的铮鸣。
林默低头看去，那是枚六芒星形状的磁卡，黑曜石表面浮动着暗银色流光。
"今晚七点，云阙阁。
"苏暖的声音随着关门声飘进来，"记得穿校服。
"暮色浸透城市天际线时，林默站在了那栋黑色建筑前。
他攥着磁卡的手心全是冷汗，看着眼前这座由玻璃幕墙构筑的几何体——这根本不是他认知中的餐厅，倒像是某颗坠落在金融区的太空陨石。
旋转门内隐约飘出大提琴声，穿三件套西装的侍者正在为客人整理爱马仕丝巾。
"林先生这边请。
"突然出现的管家把他吓了一跳。
老人胸前的银链怀表刻着与苏暖手帕相同的家徽，领着他穿过条暗金色甬道。
当感应门无声滑开时，林默终于明白为什么要穿校服。
水晶吊灯下，苏暖正支着下巴看全息投影的菜单。
深灰色校服西装配珍珠胸针，过膝袜与制服裙之间露出一截白皙肌肤。
最违和的是她面前那碗飘着香气的......泡面？"他们家的法式清汤伊面还不错。
"少女用银筷挑起一缕面，"主厨特意飞了趟札幌，就为找最适合煮泡面的山泉水。
"她示意林默坐下，侍应生立即端上鎏金骨瓷碗，里面赫然是加了黑松露的升级版红烧牛肉面。
林默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认出盛松露的水晶盏是Baccarat***款，银匙分明是某博物馆失窃的文艺复兴时期文物——上周社会课刚讲过这起震惊收藏界的案子。
"别紧张，赝品而已。
"苏暖突然用筷子尾端敲了敲他的碗沿，"就像你故意考砸的数学周测。
"在林默骤然收缩的瞳孔中，她慢条斯理地展开餐巾，"把最后两道大题答案改错三个步骤，这种自保手段太拙劣了。
"大提琴声突然转调，林默感觉心脏被无形的手攥住。
这个秘密他藏在最深处的暗格里，连班主任都骗过了——每次考试他都会精准计算，让自己的总分始终徘徊在第十名边缘。
既不会引起陆子航注意，又能保住奖学金资格。
"知道他们为什么针对你吗？"苏暖舀起一勺面汤，"三年前青藤奖学金突然增设名额，是因为有匿名捐赠人指定要资助‘在逆境中坚持求知的学生’。
"她吹开汤面浮着的金箔，"而今年这个名额，马上就要被取消了。
"玻璃幕墙外，城市灯火像流淌的星河。
林默突然想起母亲在缝纫机前佝偻的背影，想起她数着皱巴巴的纸币往他书包里塞牛奶钱的模样。
奖学金对他而言从来不是锦上添花，而是悬在头顶的救命绳索。
"陆子航的父亲是校董会新任副会长。
"苏暖的指甲在桌布上划出新月形褶皱，"他需要让儿子成为这届最耀眼的学生，方便申请常春藤盟校。
"少女忽然倾身向前，瞳孔里跳动着蛊惑的光，"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在他最得意的领域碾过去。
"感应门在此刻再次开启，穿燕尾服的经理捧着天鹅绒托盘疾步走来。
当看清托盘上的东西时，林默差点打翻手边的冰水——那是整套翡翠镇纸，而镇纸下压着的，赫然是下周月考的备用试卷。
"别误会，这不是泄题。
"苏暖用镇纸压住被空调吹起的试卷，"我要你当着监控器的面，在开考前证明这些题目存在重大漏洞。
"她指尖划过最后一道压轴题，"比如这道函数题，如果用傅里叶变换来解......"林默的呼吸变得急促。
他看见苏暖在草稿纸上列出的公式，那些跃动的希腊字母正在颠覆他所有的认知。
三年来他把自己禁锢在考纲划定的牢笼里，而这个女孩轻描淡写就撕开了蒙在知识之上的黑布。
"你比想象中更聪明。
"少女的声音像海妖的吟唱，"知道为什么总能在嘈杂环境里心算加速吗？"她突然握住他微微颤抖的手，"那不是缺陷，是天赋。
"电梯抵达的提示音在此时响起。
林默转头看见陆子航铁青的脸出现在观光梯里，他身边还跟着个穿阿玛尼高定的中年男人。
苏暖却像早有预料似的，将翡翠镇纸重重拍在试卷上。
"好戏开场了。
"她笑着说，眼底浮起狩猎者的幽光。
翡翠镇纸与理石桌面碰撞的脆响中，陆子航的父亲突然刹住脚步。
男人腕间的百达翡丽折射出冷光，林默认出这是上周财经杂志封面人物佩戴的同款——陆氏集团新任掌门人陆振坤。
此刻这位商界新贵眼角抽搐，视线死死黏在苏暖指间的鎏金钢笔上。
"苏小姐可能对教育行业有些误解。
"陆振坤示意儿子退后，亲自拉开雕花椅坐下，"令尊若是知道你在校外..."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苏暖正在试卷空白处勾勒的图案，分明是陆氏集团最新并购案的股权结构图。
林默听见钢笔尖划破纸面的沙沙声。
苏暖画出的树状图末端，有个用红圈标记的空壳公司，正是上周被曝光财务造假的上市企业。
陆振坤的喉结剧烈滚动，昂贵的古龙水也盖不住额角渗出的冷汗。
"听说陆先生给学校捐了智能阅卷系统？"苏暖突然将试卷推过去，"真巧，这道傅里叶变换的题..."她用钢笔尾端轻点题干，"恰好能验证AI批改的漏洞呢。
"陆子航猛地抢过试卷："装神弄鬼！这种超纲题..."他的咒骂在看清公式的瞬间卡壳。
林默发现苏暖的解题步骤里藏着精妙的陷阱——若是用常规判分标准，这道价值20分的压轴题会因"步骤不完整"被判零分；但若启用陆家捐赠的AI系统，反而会给出满分评价。
"看来令公子需要补补群论基础。
"苏暖不知从哪摸出块怀表，表盖弹开时露出微雕的校训，"顺便提醒陆先生，您承诺捐赠的机房设备，用的是不是海外子公司那批问题显卡？"电梯井传来急促的叮咚声，校长带着三个年部主任冲进餐厅时，正看见陆振坤抓起儿子手腕往电梯拖。
这位十分钟前还叫嚣要开除林默的校董，此刻却对着苏暖深鞠躬："今晚的事还请...""今晚我们只是进行学术探讨。
"苏暖截断话头，指尖拂过翡翠镇纸上的铭文。
林默看清那行小字时瞳孔骤缩——"1997届校友捐赠"，落款是某个经常出现在新闻联播里的名字。
人群散尽后，水晶灯忽然调暗成星芒模式。
苏暖往红茶里丢进两块方糖，金属夹与杯壁碰撞的声响惊醒了恍惚的林默。
"他们会在明早升旗仪式向你道歉。
"她推过一张烫金请柬，"作为交换，周五的校庆典礼..."林默翻开请柬的手僵在半空。
母亲工作的缝纫厂Logo赫然印在赞助商首位，而受邀嘉宾名单里有个被划掉的名字——林玉兰，正是他母亲工牌上的全名。
"三年前匿名设立奖学金的人，其实一直在关注你。
"苏暖用茶匙搅动杯中漩涡，"包括你故意写错的选择题，还有藏在图书馆储物柜里的竞赛笔记。
"夜风撞在玻璃幕墙上发出呜咽。
林默突然起身按住请柬，指腹摩挲着母亲名字的凹痕："你们把我妈牵扯进来做什么？""错了。
"苏暖将冷掉的茶倒进镶钻醒酒器，"是你母亲三年前在市长信箱投了二十七封举报信，揭发陆氏集团克扣工伤赔偿金。
"她抽出一叠复印文件推过去，"青藤奖学金，是有人替她还了这份公道。
"林默的指尖开始发抖。
他认出文件末尾的签名，那个总是佝偻着背给他缝校徽的母亲，曾在联名信上写出力透纸背的"正义永不蒙尘"。
而最新一份文件的日期，正是他上周被泼热汤的下午。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苏暖将磁卡按在他颤抖的掌心，"继续当只数地砖的蜗牛，或者..."她忽然抽出林默校服口袋里的竞赛报名表，"站到聚光灯下，把那些阴沟里的秘密晒个干净。
"消防通道突然传来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