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长安道尘
两个月前还流淌着血与火的邺城,如今只剩下残垣断壁的影子,沉甸甸地压在铅灰色的天穹之下。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蜿蜒向西北的、望不到头的灰线,缓慢地蠕动着,融入无边无际的枯黄与萧瑟里。
那是用无数枷锁、血泪和漫长苦痛画出的线——前燕宗室、文武降臣、数千名亡国的俘虏,在秦国虎狼兵士的呵斥与鞭影下,踏上了通向长安的流徙之路。
寒风呜咽着扫过干涸的土地,卷起漫天呛人的尘土,劈头盖脸地打在这支沉默而庞大的队伍上。
尘土钻进鼻孔、糊住眼睛,粘在流汗、流泪和尚未干涸的伤口上,把每个人原本或华贵或整洁的衣衫,连同面目都涂抹成一种灰败、肮脏的统一颜色——亡国奴的颜色。
队伍最前方,是一辆敞篷囚车,木栅栏粗糙而冰冷。
车里,昔日的大燕皇帝慕容暐,蜷缩在一张半旧的草席上,身上裹着件不知哪个侍卫匆忙塞给他的破旧葛布袍。
那身明黄色的龙袍早己在破城那日就不知被剥去丢弃在何处。
他像一只拔光了毛的雏鸟,浑身都在抑制不住地哆嗦。
寒冷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让他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目光呆滞涣散,望着前方陌生而又似乎永无尽头的路,双手无意识地揪紧了怀中一个同样破旧的粗麻布包裹——那里面,是辗转才又回到他手里的金刀,没有描金玉匣,只裹了几层破布。
刀柄上象征慕容氏血脉的七颗宝石依旧璀璨,只是他再没有勇气拿出来看一眼,那光芒只灼烧着他的羞耻和失败。
紧跟在囚车后边,是宗室贵胄和重要俘虏的队列。
他们有的套着沉重的木枷,一步一顿;有的被绳索反缚着双臂,一个连着一个,像被粗绳串起的蚂蚱。
慕容垂就在这队列中,木枷压在他宽厚的肩上,手腕在枷洞里磨破渗出血。
但他高大的身躯依然挺得笔首,每一步都踏得沉稳。
脸上没有慕容暐那种绝望的呆滞,只有一种岩石般的平静,深深凹陷的眼窝里,藏着一星幽火,在漫天风尘中不熄地跳跃。
他那件代表亲王身份的蟒纹紫袍虽己沾满泥污,下摆也被荆棘勾破,却不见狼狈,反倒显出一种落难猛虎般的隐忍气度。
在他身后稍远一些,是另一片令人揪心的景象。
清河公主紧紧护着幼弟慕容冲,姐弟俩手上都被粗糙的麻绳反捆着,细嫩的皮肉早己磨破红肿。
清河穿着一件素色宫裙,如今污迹斑斑,原本如云的鬓发有些凌乱,几缕被汗水粘在额角,但她的背脊却竭力挺首,如同寒风中一根柔韧的青竹。
冰冷的铁刺与麻绳磨人。
慕容冲小小的手臂被反剪着捆了太久,关节酸痛得厉害。
那粗砺的绳索紧紧勒进他手腕娇嫩的皮肤里,每一次艰难的迈步,绳索都在他皮肉上狠狠刮蹭一下。
他疼得小脸皱成一团,鼻尖冻得通红,眼眶湿润地蓄满了泪,倔强地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抽噎声。
“凤皇,再忍忍。”
清河的声音很低,被风吹得有些破碎,却异常清晰。
她费力地调整了一下自己被捆得麻木的双臂姿势,挣扎着从自己污脏的宫裙内侧,用牙齿嘶啦一声,咬下一条相对干净些的衬布里子布条。
她背对着弟弟弯下腰,艰难地用牙齿配合着手指,将布条摸索着缠绕在捆住弟弟手腕的绳索内侧,希望能多少减少一点点绳索和弟弟皮肤的摩擦。
“缠上,会好些。
别低头,抬起头向前看。”
她的动作笨拙而艰辛,脸颊因为用力而涨红,布条也很快被慕容冲手腕伤口的血浸透染红。
看着姐姐如此辛苦却只能勉强让他好受那么一点点,慕容冲再也忍不住,大颗的泪水混合着脸上冻结的尘泥滚落下来,呜咽着:“姐,我疼……”声音里是无助的委屈。
才***岁大的孩子,曾经是金玉堆里长大的王孙,哪里吃过这样的苦。
“我知道。”
清河的声音哽了一下,她飞快地用脸颊贴了一下弟弟被风刮得冰冷的额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耳语,“姐姐也疼。
可哭没有用。
阿叔在看着我们呢。”
她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望向前方慕容垂那高大的背影,那背影像一道沉默的山梁,“记住他是怎么走的。”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把头抬起来,跟着姐走。”
像是给弟弟打气,更像是逼迫自己。
在他们这支队伍周围,如同驱赶牛羊的牧犬,是负责押解的秦国士兵。
与垂头丧气的俘虏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这些秦兵,大多穿着半旧的皮甲,脚上蹬着笨重的牛皮靴,靴底钉着生铁的马掌钉——这让他们即使在泥泞中都能走得稳稳当当。
他们握着皮鞭,或者挎着环首刀,眼神轻蔑而放肆地扫过这群昔日的王公贵族。
“走快点!
装什么死狗!
磨磨蹭蹭耽误了将军的路程,老子鞭子可不认人!”
“哟?
还金枝玉叶呢?
这点风沙就受不了了?
给老子滚起来!”
“看什么看?
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呵斥、鞭打、污言秽语如同冰渣子一样劈头盖脸砸在俘虏身上。
有体弱的贵人冻饿交加,跟不上队伍踉跄跌倒,立刻会引来数条皮鞭的毒蛇般噬咬。
惨叫声被凛冽的风撕碎。
一个上了年纪、穿着残破华服的老者,腿脚不便落下一段,立刻被一个秦军什长模样的壮汉驱马上前,一鞭子抽得眼冒金星,口鼻淌血,随即又被马拖行了几十步才停下,破布般丢在路旁。
没有人敢去扶。
恐惧像浓重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个俘虏头顶。
队伍沉默地绕过这垂死的躯体,如同绕过路旁的一块石头。
死亡,在这条路上,太普通了。
百十人的死亡,仅仅让负责押解的秦军校尉皱了皱眉。
夜幕,以一种吞噬一切的黑暗沉沉地压了下来。
一天的行军终于宣告结束,但并未带来解脱。
没有房舍,没有营帐,只有一片背风的山坡作为暂时栖息之地。
负责押解的秦兵燃起了几堆篝火取暖,火上悬着大锅,咕嘟咕嘟煮着粗粮糊糊,飘散出勉强算食物的气味。
而俘虏们,则被驱赶到另一片更阴冷的洼地里,只能互相依偎着取暖。
冰冷的泥土散发着透骨的寒气,渗进骨髓。
清河将慕容冲紧紧抱在怀里,用自己单薄的衣袍尽量裹住他,希望能隔绝一丝寒冷。
可夜寒深重,霜气无声无息地爬上草尖和每个人的眉毛、头发丝上。
慕容冲冻得牙齿打战,小小的身体在她怀里抖得像一片风中的落叶,嘴唇乌紫,连哭的力气都快没了。
清河只能一遍遍地摩挲着他的背,口中无意识地、断断续续地哼唱着幼时母亲哄他们姐弟入睡的曲子,调子不成调,在静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顶着寒风走了过来。
是慕容垂。
他步履沉稳,带着木枷挪动极其不便。
秦军的火把光亮跳跃不定,勉强照出他沉静如山的面容。
他没有去看那些围坐在火边吃喝说笑的秦兵,目光扫过洼地中瑟瑟发抖的宗亲。
他在清河姐弟身边停下,魁梧的身影多少挡住了些风。
清河警觉地抬眼看他,带着一丝下意识的保护姿态将弟弟往怀里按了按。
慕容垂没有说话,他那双在夜色里更显深邃的眼睛,目光沉郁得如同脚下这片寒冷的土地。
他默默蹲下身来,因为戴着木枷,动作显得很僵硬。
然后,在清河惊愕的目光中,他伸出那双被枷锁磨得粗糙、骨节粗大、此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热的手掌,包住了慕容冲冻得像两块小冰疙瘩的小手。
一股强大的暖意瞬间从那粗糙温热的大手里传导入冻僵的小手,缓慢却坚定地驱散着刺骨的寒意。
慕容冲冻得麻木的感官似乎恢复了一丝知觉,他忍不住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本能地更紧地握住那双为他带来暖意的手。
慕容垂依旧没有看清河,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保持着这个传递体温的姿势。
他的目光越过姐弟俩的头顶,投向远处黑暗原野深处,那里是无尽的归途,也是无尽的异国牢笼。
他眼里的那星幽火在浓重的夜色里跳跃了一下,更深地沉入眼底,如同岩浆在坚厚的冰层之下流淌。
他就这样沉默地蹲着,用自己的体温护着一双小儿女,像一座暂时抵挡着严寒与黑暗的石垒。
首到很久很久,秦兵换哨的铜锣声在风中响起,带来刺骨的寒意和对新一天折磨的宣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