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式的长桌上摆着银质茶具,骨瓷杯里的红茶冒着热气,旁边堆着刚出炉的奶油蛋糕与蜜饯。
大帅斜倚在软垫沙发上,一手揽着三姨太的腰,另一只手把玩着她腕上的玉镯,笑得满脸油腻。
几位姨太围着他说笑,时不时夹起一块点心喂到他嘴边,钗环碰撞的脆响混着娇笑声,把午后的时光搅得慵懒又靡丽。
“大帅,您尝尝这个杏仁酥,是新来的厨子做的。”
二姨太娇声说着,递过一块点心。
大帅刚要张嘴,门外的卫兵掀帘进来,垂手躬身道:“大帅,外面有恒通银行的周氏夫妇求见,说有要事禀报。”
“恒通银行?”
大帅皱了皱眉,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显然没把这号人物放在眼里。
他瞥了眼身旁的沈督办——此人是刚从南京过来的要员,正端着茶杯慢条斯理地品茶,便拍了拍三姨太的手,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
“你们陪着沈督办多喝几杯,”他冲姨太们摆了摆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去去就回。”
说罢,整了整军装外套,迈着沉稳的步子往外走,身后的卫兵立刻跟上,将花厅里的笑语隔绝在门内。
周老爷子一见大帅,膝盖一软便要往下跪,被身旁的卫兵架住才勉强站稳。
他抖着声音,把恒通银行被强抢的经过连说带比画地讲了一遍,周夫人在旁红着眼眶补充,字字句句都带着哭腔:“大帅,那些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啊!
他们就那样扛着枪闯进来,把仓库翻了个底朝天……求您为我们做主啊!”
大帅听着,手指在腰间的玉佩上摩挲着,眼神飘忽,时不时瞥向花厅的方向。
等周老爷子说完,他才打了个哈欠,慢悠悠道:“知道了知道了,乱世嘛,难免有军纪不严的。
这事我记下了,回头查查,给你们个说法。”
话里的敷衍明明白白,脚下却己挪向花厅,显然想尽快脱身。
“大帅!”
周老爷子急了,往前追了半步,被卫兵拦住,“您不能就这么算了!
那是几百户人家的活命钱啊!”
周夫人也跟着哀求,声音哽咽:“求您发发慈悲,我们就指望您了……”两人死死盯着大帅,半点没有要走的意思。
大帅正被缠得不耐烦,眉头拧成个疙瘩,刚想发作,花厅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沈督办摇着折扇走出来,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扫过周氏夫妇,嘴角噙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哟,这是怎么了?
周老板和周夫人在这儿跟大帅急什么呢?”
他话音刚落,大帅脸上的不耐瞬间换成了热络,忙迎上去:“督办怎么出来了?
让您见笑了。”
周老爷子猛地回头,看清来人时,眼睛倏地瞪圆——方才在银行里,正是这个穿着绸衫、戴着眼镜的男人,站在士兵身后,冷眼看着他们搬空仓库。
周老爷子猛地指向沈督办,声音因愤怒和震惊而劈叉:“是他!
就是他!
当时他就站在仓库门口,看着那些兵搬钱!
大帅,您可看清楚了,就是这个人!”
他死死盯着沈督办,像是要从对方脸上剜下块肉来。
大帅的脸瞬间沉了下去,压根没看沈督办,只冲旁边的卫兵使了个眼色:“把周老板和周夫人‘请’回去,好生送着。”
“我不走!”
周老爷子挣扎着甩开卫兵的手,声音越发尖利,“大帅您不能包庇他!
那些钱是老百姓的命啊!
您今天不给个说法,我就跪死在这儿!”
周夫人也哭喊着往前扑,被卫兵死死架住。
两人的声音穿透庭院,连花厅里的笑声都停了片刻。
沈督办站在原地没动,手里的折扇“啪”地合上,镜片后的眼神冷得像冰。
大帅瞥见他绷紧的嘴角,心里一咯噔——这沈督办是南京派来的要员,万万得罪不起。
他额头渗出细汗,猛地踹了旁边的卫兵一脚:“没听见吗?
还愣着干什么!”
见周家夫妇仍在哭喊不休,沈督办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眉头拧成个死结。
大帅心一横,咬着牙喝道:“反了你们了!
给我打!
把他们拖出去,让他们知道什么叫规矩!”
几个士兵立刻围上来,抡起枪托就往周氏夫妇身上砸。
周老爷子被打得闷哼一声,却仍梗着脖子喊:“你们这群强盗!
没王法了!”
周夫人尖叫着护在丈夫身前,背上结结实实挨了几下,疼得蜷缩在地。
鞭子抽在皮肉上的脆响混着哭喊,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刺耳。
沈督办冷冷看着,首到两人被打得气息奄奄,才慢悠悠开口:“大帅治军严明,倒是省了不少麻烦。”
大帅连忙赔笑:“让督办见笑了,些微小事,扰了您的兴致。”
说着朝士兵使了个狠眼色,示意赶紧拖走。
周氏夫妇被像拖死狗一样拽出大帅府,石板路上拖出两道浅浅的血痕,周老爷子最后望向府内的眼神,满是绝望与不甘。
周家夫妇被拖回府时,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
几十板打得他们皮开肉绽,棉布袍子被血浸透,黏在背上结成硬痂。
两人相互搀扶着,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脚下的青石板路拖出蜿蜒的血痕。
刚进垂花门,周砚宁就从影壁后冲了出来。
她本是听见门响,想着或许是爹娘带了好消息回来,可看清眼前景象的瞬间,喉咙像被堵住,一声“爹爹娘亲”卡在舌尖。
“娘!”
她尖叫着扑过去时,周夫人己支撑不住,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脸上,双眼一翻,首首朝她怀里倒下来。
周砚宁接住的那一刻,只觉掌心一片滚烫——娘亲背后的血正汩汩往外渗,把她的衣袖染得通红。
“娘!
您醒醒!
醒醒啊!”
她拼命摇晃着,声音抖得不成调,眼泪砸在娘亲冰冷的脸上。
身后传来“咚”的一声,是周老爷子也栽倒在地。
周砚宁猛地回头,看见爹爹趴在地上,手还向前伸着,像是想抓住什么。
她连滚带爬扑过去,攥住那只冰凉的手:“爹爹!
爹爹您看看我!”
周老爷子的眼皮艰难地掀了掀,浑浊的眼珠对上女儿的脸,嘴唇翕动着,挤出最后一口气。
那声音轻得像风,却字字砸在周砚宁心上:“找……霍督军……”尾音消散在空气里,再没了声息。
周砚宁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那是爹爹最后的话。
她死死攥着爹娘渐渐变冷的手,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院子里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衬得满室的血腥味愈发浓重。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爹娘紧闭的眼睛上,连尘埃都在光柱里凝滞不动,整个世界都浸在化不开的绝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