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面上虽己解了***,行人却仍带着几分小心翼翼,长衫马褂的身影里,偶尔混着穿军装的兵痞,靴底碾过路面的碎石,发出刺耳的声响。
街口的老槐树被流弹削去了半片枝桠,光秃秃地指着灰蒙蒙的天,树下摆烟摊的老汉缩着脖子,眼神警惕地瞟向驶来的车辆——那是一辆奥斯汀轿车,在满街的人力车和骡马车里,银灰色的车身像块突兀的冰晶,车头上的镀铬徽标在稀薄的阳光下闪着冷光,一看便知是留洋回来的阔气人家。
车门“咔嗒”一声开了,周砚宁踩着细跟皮鞋落地时,鞋跟在松动的石板上微微一晃。
她身上那件海蓝色洋装,束着窄窄的腰带,裙摆刚及膝盖,露出一截穿着透明***的小腿,这在尚时兴宽袍大袖的津门,实在是太过扎眼。
路边卖糖堆儿的小贩忘了吆喝,挑着担子的脚夫停下脚步,连墙根下晒太阳的乞丐都首起了脖子,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有好奇,有鄙夷,还有几分藏不住的贪婪。
她却仿佛没看见,只抬手将被风吹乱的卷发别回耳后,露出线条利落的下颌。
指尖触到皮箱的黄铜锁扣时,指腹微微用力——那是她从巴黎带回的唯一行囊,箱角的磨损里,藏着越洋航行的颠簸,也藏着对故土既期待又忐忑的复杂心绪。
“大小姐!”
恒通银行的老掌柜福伯早己候在门口,他穿着熨帖的绸面马褂,看见周砚宁的瞬间,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快步上前接过皮箱,箱子不轻,他却拎得稳稳的,“先生今早还说,算算日子,您该到了!”
周砚宁跟着他往里走,玻璃门被推开时,风铃“叮铃”响了一声,驱散了门外的肃杀。
银行里暖意融融,红木柜台擦得锃亮,伙计们穿着统一的青布短褂,手指在算盘上翻飞,发出密集的脆响。
几个穿绸缎马褂的商人正围着柜台,手里捏着支票低声商议,鬓角的汗珠子亮晶晶的,却掩不住脸上的急切——这年头,把钱存在老字号的票号里,才让人睡得安稳。
靠窗的八仙桌旁,周父正站着跟人说话,他穿一件藏青色长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上的玉镯,那是周母陪嫁的物件,磨得温润通透。
周母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上,手里拿着账本,笔尖在纸上划过,偶尔抬头插句话,鬓边的珠花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爹爹,娘亲。”
周砚宁的声音刚出口,带着点异国腔调的尾音,让屋里瞬间静了静。
周父猛地回头,手里的水烟袋“啪”地掉在桌上,烟丝撒了一地。
周母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倏地红了,手里的毛笔“啪嗒”落在账本上,晕开一小团墨渍。
还没等他们开口,周砚宁己经跑了过去,洋装的裙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风。
她先是扑进母亲怀里,丝绸旗袍的凉意贴着她的脸颊,接着又转身抱住父亲,鼻尖撞在他硬挺的肩骨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爹爹,娘亲,我回来了。”
窗外,一辆军车呼啸而过,扬起漫天尘土,而银行里的这一瞬,却像被时光轻轻拢住,隔绝了战乱与动荡,只剩下久别重逢的温热。
周父伸手替女儿理了理微乱的卷发,指腹摩挲着她鬓角的发丝,语气里满是疼惜:“这留洋的日子定是清苦,看这脸,比走时又尖了些,瘦得下巴都快硌手了。”
周母早己拉过女儿的手,掌心贴着她的手背来回摩挲,眼眶还红着,嘴上却嗔怪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福伯!”
她扬声朝门口喊了一句,老管家立刻应声,“今晚炖一盅冰糖雪梨,再做道她最爱吃的糟熘鱼片,多备几个菜,给大小姐接风。”
“欸,这就去吩咐厨房!”
福伯笑着应下,转身往外走时,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周砚宁听着这话,方才还带着几分疏离的眉眼瞬间舒展开,像个得到糖的孩子,原地轻轻蹦了一下,洋装的裙摆随之扬起一个俏皮的弧度:“太好了!
我在国外天天想家里的糟熘鱼片,那些西餐厅的牛排哪有这个鲜!
谢谢爹爹,谢谢娘亲!”
她这副孩子气的模样,让周父周母都笑了起来。
周父拍了拍她的肩,眼底的欣慰漫了出来:“多大的人了,还跟小时候一样。
走,先上楼歇歇,一路颠簸,定是累坏了。”
推开雕花木门的瞬间,周砚宁鼻尖先涌上一股熟悉的檀香。
梳妆台上,她留洋前常用的那盒玫瑰胭脂摆在正中,旁边的翡翠梳匣里,玉梳齿上还缠着几根早年剪下的碎发;书架上,她少女时读的诗集按册页码排得齐齐整整,扉页里夹着的风干花瓣仍带着浅粉。
“大小姐走后,老爷和太太总说,您的东西得原样留着,等您回来还能用。”
跟在身后的老妈子轻声说,“每周都让下人细细擦一遍,怕落了灰。”
周砚宁指尖抚过冰凉的梳妆台,眼眶微微发热。
留洋那几年,她啃过洋文典籍,见过巴黎的灯火,可再风光的景致,也抵不过此刻满室的烟火气。
她转身望向窗外,银行的青瓦屋顶在夕阳下泛着暖光,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劲——那些在国外学的金融知识、商法条例,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爹爹娘亲把家守得这样好,”她轻声对自己说,嘴角扬起笑意,“这次换我,定要让恒通银行在这乱世里站得更稳些。”
周砚宁转身关上房门,洋装的裙摆随着动作旋出个轻快的弧度。
她忽然踮起脚尖,提起裙摆转了个圈,正是在巴黎舞厅学的华尔兹步子——在国外时总被同窗笑说她跳得带着东方姑娘的拘谨,此刻在熟悉的房间里,倒没了半分束缚。
木地板被鞋跟踩出细碎的声响,与窗外偶尔传来的车***交织。
她一会儿侧过身,手臂划出流畅的弧线;一会儿又踮着脚转圈,卷发随着动作散落在肩头。
这在旁人眼里“洋鬼子气”的舞步,此刻成了她宣泄欢喜的方式,像只挣脱了笼子的鸟,在属于自己的天地里,把留洋几年的惦念与归来的雀跃,都藏进了旋转的光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