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缩在角落的座位里,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沙沙的响。
旁边的女生们凑成一团,头发蹭着头发,窃窃私语像春蚕啃桑叶。
时不时有尖锐的笑声炸出来,像细针,一下下扎在我的后颈上。
“喂,程昼。”
穿粉色卫衣的女生用鞋跟踢了踢我的椅子腿,塑料底敲在铁皮椅脚上,“作业借我抄抄。”
我没抬头,指尖把作业本往她那边推了半寸。
纸页边缘卷着毛边,是被我攥久了的痕迹。
她翻了两页,突然“嗤”地笑出声,声音不大,却够周围人都听见:“装什么装?
写这么认真,是想让老师多疼你几分?”
我捏着笔的手紧了紧,继续写下一道题。
数字在眼前晃,像水里的蝌蚪。
下一秒,“哗啦”一声,我的铅笔盒被掀翻在地。
自动铅笔、橡皮、尺子滚了一地,那支刻着“***”的橡皮,骨碌碌滚到她脚边。
“捡啊。”
她歪着头笑,虎牙尖尖的,“愣着干什么?”
我蹲下去,手指刚碰到那块橡皮,一只粉色运动鞋就踩了上来。
鞋底沾着泥,在橡皮上印出个脏乎乎的印子。
“哎,不好意思。”
她脚没挪,反而碾了碾,“你手怎么这么贱?
非要往我脚底下钻?”
教室里静了一秒,随即爆发出哄笑。
有人用铅笔敲桌子,有人吹口哨。
我盯着那块被踩扁的橡皮,指节攥得发白,血腥味慢慢从牙龈渗出来——我把嘴唇咬破了。
老师推门进来时,她们己经坐回原位,课本摊得整整齐齐。
我手里捏着那块脏橡皮,碎屑从指缝漏出来,像细碎的骨灰。
“程昼,你在地上干什么?”
老师皱着眉,“快回座位。”
我慢慢站起来,把橡皮塞进裤兜。
布料贴着皮肤,像揣了块冰。
8.那天晚上,我趴在阳台的小桌上,在记作业本的背面写满了“去死”。
不是写给那些笑我的人,是写给自己。
“你怎么不去死?”
“活着就是浪费空气。”
“没人会在乎你。”
笔尖划破纸页,留下深深的沟痕。
字迹很轻,像怕被母亲发现,又像怕自己真的照做。
第二天早上,本子不见了。
课间操时,我刚走到走廊,就听见一阵哄笑。
班里的男生举着我的本子,站在楼梯口大声念,声音像扩音器:“程昼想死哎!”
“要不要我们帮你找根绳子?”
他们的笑声撞在墙上,弹回来,一下下剐着我的耳膜。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喉咙像被一团棉花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突然,有人从背后猛推了我一把。
我踉跄着往前扑,膝盖重重磕在水泥地上。
“咚”的一声,疼得我眼冒金星,骨头像是裂了缝。
“哎呀,不好意思。”
推我的男生咧着嘴笑,露出两颗尖尖的牙,“没看见你。
你不会要哭吧?”
周围的人笑得更凶了。
我慢慢爬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膝盖***辣地疼。
转身往教室走时,听见身后有人嗤笑:“装什么清高?”
我摸了摸裤兜,那块被踩脏的橡皮还在,硌得皮肤生疼。
9.放学后,我磨磨蹭蹭走到辅导老师的办公室,让她给我妈打个电话。
“怎么了?”
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裹着不耐烦,背景里有键盘敲击的脆响——她在加班。
“我……我怕黑。”
我对着话筒撒谎。
其实我不怕黑。
黑是软的,能把人裹起来,像姥姥的旧棉被。
我怕的是人,是他们的眼睛,他们的嘴,他们藏在笑里的刀子。
半小时后,母亲冲进辅导班教室。
她穿着灰色的工作服,头发有些乱,额角沾着汗,脸上堆着疲惫的怒气。
“就这点事?”
她一把拽住我的手腕往外走,指甲掐进我的肉里,“没出息的东西。”
夜风卷着沙尘扑过来,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又突然缩短,像被人一刀一刀砍着。
“他们欺负我。”
走到巷口时,我终于小声说,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母亲的脚步顿了顿,然后冷笑一声:“为什么就欺负你?
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我张了张嘴,没再说话。
嘴里的血腥味又涌上来了。
那个周末,邻居家的小雨敲我家的门,笑嘻嘻地拉我的手:“程昼,我们去小公园玩吧,他们都在那儿。”
我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去了。
刚走到巷子拐角,就看见那几个男生堵在路中间。
他们手里拿着细细的树枝,来回甩着,像一群等着猎物的狼。
小雨的手突然松开了。
她往后退了一步,低着头小声说:“对不起……”然后转身就跑,辫子甩在身后,像条逃命的尾巴。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一步步逼近。
领头的男生把树枝扛在肩上,咧嘴笑:“听说你想死?
我们帮你啊,免费的。
10.我没哭。
即使他们扯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按;即使他们用树枝抽我的腿,抽得校服裤子发皱;即使他们把泥巴糊在我脸上,凉津津的泥水流进眼睛里——我始终没哭。
我只是死死咬着嘴唇,首到尝到血腥味,才知道自己把嘴角咬破了。
回到家时,父亲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茶几上摆着啤酒瓶,母亲还没回来。
我低着头溜进阳台,把脏兮兮的校服塞进衣柜最底层,压在那堆会计教材下面。
然后冲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
镜子里的人影让我愣了一下。
脸上挂着泥,头发乱糟糟地粘在额头上,嘴角破了,血痂结在下巴上。
眼睛红通通的,却没有眼泪。
我打开水龙头,用冷水使劲搓脸,搓得皮肤发麻,像要把这层皮也搓掉。
水流进嘴里,又苦又涩。
“吃饭了。”
父亲在门外喊,声音被电视里的笑声盖了一半。
我擦干脸,走出去,坐在餐桌前,拿起筷子。
桌上摆着炒青菜和剩米饭,红烧肉的盘子空了——大概是留给他两个儿子的。
“你脸怎么了?”
父亲瞥了我一眼,眼睛没离开电视。
“摔的。”
我低头扒饭,米粒硬得硌牙。
他“哦”了一声,没再问。
电视里正在播家庭喜剧,穿着西装的父亲把女儿举过头顶,父女俩笑得前仰后合。
罐头笑声从屏幕里溢出来,塞满了整个客厅。
我盯着那片亮堂堂的屏幕,突然觉得荒谬。
原来不是所有爸爸,都会问女儿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11.那天晚上,我在阳台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我把被男生撕破的作业本找出来,用透明胶带一层层粘好。
胶带缠得很厚,像在包扎一道永远不会好的伤口。
第二件,我拿出那本素描本,拧开红色水彩笔的盖子。
画里是个女孩,跪在地上,背挺得笔首。
周围站着一圈黑影,没有脸,只有张开的嘴,黑洞洞的,像要把她吞下去。
女孩的胸口插着一把刀,刀柄上刻着“程昼”两个字。
是她自己握着刀,一点点往里推,红色的颜料顺着刀刃往下流,在地上积成小小的一滩。
画完后,我盯着它看了很久。
台灯的光落在画上,红色的颜料亮得像血。
然后我翻到下一页,继续画。
这一次,我画了漆黑的湖面。
我自己漂浮在水面上,头发像水草一样散开。
无数只手从水里伸出来,有的戴着婚戒,有的握着试卷,有的捏着钞票,死死抓着我的胳膊、腿、头发,把我往水底拖。
我在下沉,却永远沉不到底。
12.第二天,我把这幅画带去了美术课。
老师走过来看时,瞳孔微微一缩,手里的粉笔“啪”地掉在讲台上。
“程昼,”她蹲下来,声音轻得像叹息,“这是你画的?”
我点点头,手指绞着校服的衣角。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掌心暖暖的。
“画得很好。”
她说。
她没问我画的是什么意思,也没问我为什么画这些。
她只是找了颗图钉,把画贴在教室后面的墙上,和那些画着向日葵、小房子的“优秀作品”挤在一起。
下课时,我特意绕到后面看。
画的正中央被人用红笔画了个大大的叉,油墨很重,几乎要把纸戳破。
旁边写着两个字:“疯子”。
字迹歪歪扭扭的,像在笑。
我站在画前,突然也想笑。
是啊,我就是疯子。
不然,为什么被人这样对待,还活着呢?
13.那晚,我做了个梦。
梦里,我站在一栋很高很高的楼上,风很大,吹得我裙子猎猎作响,像要把我掀下去。
身后有人喊我的名字。
我回头,看见母亲、父亲、大哥、二哥,还有辅导班的那些男生女生。
他们都在笑,朝我伸出手,像是要拉我回去。
但我往后退了一步。
坠落的感觉很轻,像一片叶子飘向地面。
风灌进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却不觉得害怕。
我醒来时,枕头上湿了一大片。
摸了摸脸颊,凉津津的,才知道自己哭了。
窗外,天刚蒙蒙亮,远处的路灯还亮着,像一颗颗发困的眼睛。
我爬起来,摸出素描本,借着微弱的光画下这个梦。
这一次,我没画那些黑影,也没画湖水。
我只画了自己,穿着鹅黄色的裙子,漂浮在半空中,双臂张开,像一只翅膀被折断的鸟。
14.周末,母亲难得不加班,带我去书店买辅导资料。
“你数学太差了,跟你哥学学。”
她在教辅区翻来翻去,眉头皱得像打了个结,“竞成当年就是做这套题考上重点初中的。”
我站在旁边的书架前,目光扫过一排排书。
绘本区的封面五颜六色的,画着会笑的太阳和抱着孩子的妈妈。
我的视线最后停在一本《心理学入门》上。
深蓝色的封面上印着一行小字:“疼痛不会消失,但你可以学会与它共存。”
我伸手去够,指尖刚碰到书脊,母亲突然一巴掌拍开我的手。
“看这个干什么?”
她瞪我,声音尖利,“有时间不如多做几道题,别净想些没用的。”
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奥数精讲》扔给我,封面都磨白了。
“就这个,你哥当年做的就是这个。”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书,封面上印着大哥的名字——程竞成,市奥数竞赛一等奖。
他的签名龙飞凤舞,笔尖戳破了纸,像一把刀。
母亲转身去结账时,我偷偷把那本《心理学入门》塞回了书架。
书脊硌了我的手心一下,像句没说出口的话。
15.回家的路上,要经过一座天桥。
桥下是川流不息的车,车灯连成一条流动的河,橘黄色的,白色的,明明灭灭,像打翻了的星星。
我趴在栏杆上,扶手上的铁锈蹭在掌心。
风从桥洞钻上来,吹得我头发乱飘。
我往下看,想象自己跳下去的样子——会像一片叶子吗?
会有人踩刹车吗?
会有人记得程昼这个名字吗?
母亲在身后拽了我一把:“发什么呆?
走快点!
你哥还等着吃饭呢。”
我收回目光,跟着她往前走。
天桥上的人很多,情侣手牵手,小贩推着车,没人注意到刚才有个女孩站在栏杆边,离坠落只差一步。
走到桥头时,我回头看了一眼。
车流依旧,灯光依旧,像一条永远不会停的河。
口袋里的橡皮还在,硬硬的,提醒我今天又活下来了。
(第一章·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