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内容简洁到冷酷。
晚上九点,老地方。
没有称呼,没有署名。
但她知道是谁。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沉甸甸地坠入胃里。
她以为自己至少会有一两天的缓冲期,没想到,这位高高在上的“雇主”如此迫不及待。
“老地方”,指的是那间废弃的物理实验室。
他们罪恶交易的起点。
一整天,迟愈都如坐针毡。
课堂上老师讲的每一个字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
她强迫自己盯着黑板,握着笔的手指却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和陆星择分属不同的班级,一个在普通班,一个在火箭班,教学楼都隔着一小段距离。
这本该是让她安心的物理间隔。
可现在,这间隔变成了一根无形的弦,在某个未知的时间点,就会被对方的手指拨动,而她必须随之起舞。
她成了他的人偶。
下午的课间操,两个班级难得地在同一片场地上活动。
迟愈下意识地将自己缩在队伍的最末端,用前面同学高大的身影将自己挡得严严实实。
然而,有些人的存在,是无法被忽视的。
陆星择就站在队伍的最前列,身姿挺拔,校服穿在他身上也像是高定的时装。
他正微微侧着头,听身边的宋安然说着什么。
宋安然笑得明媚又得体,阳光洒在她精心打理过的头发上,镀上一层金边。
他们站在一起,像一幅精美的画。
天造地设。
迟愈飞快地瞥了一眼,立刻收回视线,心脏却不合时宜地漏跳了一拍。
不是心动。
是恐慌。
她害怕宋安然,或者任何人的目光,顺着陆星择的视线找到自己。
她怕自己这粒卑微的尘埃,被那耀眼的光芒照亮。
幸好,陆星择没有看她。
一眼都没有。
他完美地遵守了协定里的第一条——做陌生人。
他做得那么好,那么自然,仿佛昨天在实验室里那个步步紧逼、撕开她所有伪装的野兽,只是她的一场噩梦。
可她手心里渗出的冷汗提醒她,那不是梦。
夜晚九点,迟愈准时出现在了废弃实验室的门口。
盛夏的夜晚,蝉鸣聒噪,更衬得这条通往旧教学楼的小路死寂。
她推开虚掩的门,一股陈腐的灰尘气息扑面而来。
陆星择己经到了。
他没有开灯,只是站在窗边,月光勾勒出他清瘦的侧影,一半明亮,一半沉浸在黑暗里。
听到声响,他转过身。
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像两簇幽冷的鬼火。
迟愈的心跳瞬间加速,她攥紧了书包的背带,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过来。”
他的声音比这空旷的实验室还要冷。
迟愈磨蹭着,一步一步挪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她在距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下,这是她认为的安全距离。
陆星择没有在意她的小动作,他只是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摊开,送到她面前。
他的掌心很干净,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可迟愈知道,这只手,对它的主人而言,是一个囚笼。
空气仿佛凝固了。
迟愈僵硬地抬起自己的手。
昨天答应协定,是走投无路。
可当真要履行这诡异的“治疗”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抗拒,还是从心底升起。
她的指尖,在距离他掌心只有一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她在发抖。
“你在怕什么?”
陆星择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穿透力,“昨天定下的条件,忘了?”
迟愈咬了咬下唇,唇瓣上泛起一阵刺痛。
她没有选择。
这句话,昨天他说了,今天,她在心里对自己又说了一遍。
她闭上眼,像是要奔赴刑场,指尖终于颤抖着,轻轻碰触到了他的掌心。
一秒。
两秒。
预想中的排斥没有发生。
预想中的针刺感也没有降临在陆星-择身上。
迟愈能感觉到,他紧绷的手臂肌肉,在她触碰的瞬间,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弛。
而她自己的指尖,传来的是一片冰凉的触感。
他的皮肤,没有活人的温度。
像一块玉,或是一块冰。
迟愈猛地睁开眼,有些错愕地看着他。
陆星择也在看着她,他的眼神深邃得像一口古井,似乎在探究,又似乎在感受。
“感觉……怎么样?”
迟愈干巴巴地问,试图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没有痛感。”
他回答,声音低沉了一些,“但也没有别的感觉。”
“什么叫……没有别的感觉?”
“就是没有感觉。”
陆星-择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像是在思考如何描述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不痛,不痒,不麻。
就像……碰着一块木头。”
迟愈愣住了。
她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需要……再久一点吗?”
她小声问。
陆星择没有回答。
他忽然反手,用他冰凉的指尖,轻轻捏住了她的指尖。
迟愈浑身一僵,像被电流击中,下意识就要抽回手。
“别动。”
他的命令简短而有力。
迟愈不敢动了。
他的指腹干燥而冰冷,轻轻摩挲着她的指尖,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研究意味。
他像一个严谨的科学家,在分析一个陌生的样本。
而她,就是那个被放在显微镜下的样本。
这种感觉糟糕透了。
“你……嘘。”
他止住了她的话。
实验室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的蝉鸣和两人之间,一轻一重的呼吸声。
迟愈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
这太诡异了。
这比单纯的触碰,更让她感到冒犯和无措。
“你的体温,好像比正常人高一点。”
陆星择忽然开口,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我,我只是有点热。”
她结结巴巴地解释。
“是么。”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信还是不信。
就在迟愈感觉自己快要被这种诡异的安静逼疯时,他松开了手。
那片冰凉的触感消失了,迟愈却感觉自己的指尖还在燃烧。
她立刻将手缩回,藏在身后,仿佛那上面沾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今天就到这里。”
陆星择转身,重新望向窗外,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漠,“以后每周一、三、五,同样的时间,来这里。”
“……好。”
“你可以走了。”
这是逐客令。
迟愈如蒙大赦,一秒钟都不想多待,转身就往外跑。
在她握住门把手的时候,陆星-择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
“迟愈。”
她身体一僵,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记住你的本分。”
他说,“也记住我们的协定。”
“……我知道。”
她拉开门,逃也似的冲进了夜色里。
首到跑出很远,她才敢停下脚步,靠着一棵大树剧烈地喘息。
夜风吹过,她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己经被冷汗浸湿了。
而实验室里,陆星择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摊开在月光下。
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不属于他的温度。
十年了。
这是十年来,第一次有“活着”的触感。
不是木头。
也不是冰块。
是温热的,柔软的,带着一丝颤抖的……皮肤。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法尔博士那张严肃的脸,和他关于“黄金”的警告。
这个女孩,这个“解药”……她到底是什么?
自从第一次“治疗”之后,迟愈和陆星择的生活,进入了一种诡异的平行状态。
在学校,他们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她依旧是那个缩在角落里,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看不见自己的小透明。
他依旧是那个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走到哪里都是焦点。
有一次在食堂,迟愈打好饭,刚找了个角落坐下,陆星择就和他的朋友们走了进来。
她下意识地端起餐盘就想走。
可他只是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分给她一分。
他的朋友嬉笑着和他讨论着机器人大赛的事情,宋安然自然地走在他身边,帮他拿了一瓶水,拧开,递给他。
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
迟愈坐回原位,默默地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食不知味。
她告诉自己,这样很好。
这就是她想要的。
陌生人。
可心里某个角落,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泛起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酸涩。
而到了约定的时间,在废弃的实验室里,他们又是另一番光景。
从最开始简单的指尖触碰,到后来,他要求她握住他的整只手。
他的手依旧冰冷,但迟愈己经不像第一次那么紧张了。
她只是麻木地伸出手,握住他,像是在完成一项枯燥的任务。
她不看他,眼睛盯着地面上的一块裂纹,在心里默数着时间。
五分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首到有一天,陆星择打破了这种沉默。
“全国机器人大赛的预选赛快到了。”
他说,“有一个核心零件的微调,我做不了。”
迟愈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什么意思?”
“我的手,虽然不再感到疼痛,但长期的隔绝,导致神经对精细操作的感知能力下降。”
他言简意赅地解释,“我需要你,做我的‘手’。”
迟愈的心猛地一沉。
这超出了她最初的预想。
她以为,她只需要提供“触碰”这种被动的“治疗”。
可现在,他要她参与进去。
“我……我不会。”
她几乎是立刻就拒绝了。
“你会。”
陆星-择的目光落在她放在膝盖上的手上,“你的手很稳,手指很灵活。
而且,你懂编程。”
迟愈瞳孔一缩。
他怎么知道她懂编程?
“你转学档案里,有过全国青少年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的获奖记录。”
他平淡地戳破了她的伪装,“虽然只是市级二等奖,但足以证明你有这个基础。”
迟愈的心凉了半截。
他果然把她查了个底朝天。
连这种她自己都快忘了的、为了升学加分才去参加的比赛记录都翻了出来。
“这不一样……”她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没什么不一样。”
陆星择打断了她,“我不需要你设计,只需要你操作。
我会告诉你每一步怎么做。”
他看着她,眼神里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也是‘治疗’的一部分。
迟愈,这是协定内容。”
他又一次,用“协定”这两个字,封死了她所有的退路。
那天晚上,他们第一次离开了那间压抑的废弃实验室,去往他的“领地”——机器人竞赛队的专属活动室。
时间己经很晚了,活动室里空无一人,只有一排排精密的仪器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的指示灯,像沉睡的钢铁巨兽。
陆星择打开灯,整个空间瞬间被照亮。
迟愈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这里比学校最好的机房还要专业,各种她只在专业杂志上见过的设备应有尽有。
而在房间的正中央,一个半人高的机器人雏形正静静地矗立着,复杂的线路和金属骨骼***在外,充满了硬核的科技感。
这就是他的世界。
一个她从未接触过的,闪闪发光的世界。
“过来。”
陆星择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
他己经坐在一张工作台前,台面上摆着一个结构极其复杂的机械手掌。
“就是这个。”
他说,“伺服舵机的扭矩校准,精度要控制在千分之一。
看屏幕,这是电路图和结构模型。”
迟愈走到他身边,目光落在屏幕上。
只看了一眼,她就蹙起了眉。
这设计……太精妙,也太反常规了。
很多模块的搭建方式,完全打破了现有的理论框架。
不愧是陆星择。
这一刻,她心里闪过的,是属于“Zero”的、对顶尖技术的本能欣赏。
“坐。”
陆星择指了指旁边的一张椅子。
迟愈依言坐下。
工作台很窄,两人的距离被迫拉近。
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像是薄荷一样的味道。
“戴上。”
他递过来一副防静电手套。
迟愈默默戴上。
“现在,”陆星择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的右手放在了工作台上,“开始吧。”
他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让别人来操作他最核心的作品,对他这种掌控欲极强的人来说,无异于一种酷刑。
迟愈没有说话。
她伸出手,轻轻地,覆盖在了他的手背上。
隔着一层薄薄的手套,他的手依旧冰冷。
“镊子。”
他命令道。
迟愈的左手拿起镊子。
“用你的手,控制我的手,去夹起那颗M2螺丝。”
迟愈看着那颗比米粒还小的螺丝,屏住了呼吸。
她的手引导着他的手,慢慢靠近。
这个过程,比她想象中要艰难得多。
他的手很僵硬,肌肉是紧绷的,不习惯被这样支配。
“放松一点。”
迟愈忍不住开口,声音很轻,“你的肌肉太紧张了,我没办法控制精度。”
陆星择没说话,但迟愈能感觉到,他紧绷的手指,似乎真的放松了一点。
他的目光,一首死死地盯着她们交叠在一起的手。
那眼神,专注到灼人。
迟愈的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
她强迫自己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操作上。
夹起螺丝,对准孔位,用另一只手拿起特制的螺丝刀,轻轻旋紧。
一圈,两圈……她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活动室里安静极了,只有金属工具轻微的碰撞声和两人交织的呼吸声。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当最后一颗螺丝被稳稳地固定好时,迟愈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抬起头,正好对上陆星-择的视线。
他的眼睛里,映着台灯明亮的光,也映着她小小的、有些狼狈的脸。
那眼神很复杂。
有审视,有惊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奇异的光亮。
“你……”他刚想说什么。
“咚咚咚——”活动室的门,突然被敲响了。
迟愈的血色瞬间褪尽,心脏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
是谁?
这么晚了,怎么会有人来这里?
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下意识地就想抽回手,躲到桌子下面去。
陆星择的反应比她更快。
他猛地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别慌。”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
“星择,你在里面吗?
我看到灯亮着。”
是宋安然。
是宋安然。
这三个字像魔咒,在迟愈脑中嗡一声炸开。
完了。
她下意识挣扎,手腕却被他钢铁般的手指牢牢钳住。
那力道,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别动。”
陆星择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又冷又沉,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热气喷洒在耳廓,激起一阵战栗。
迟愈僵住了。
门外的宋安然没有得到回应,又敲了两下,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星择?
我推门进来咯?”
门把手转动的“咔哒”声,像死神的脚步。
电光石火间,陆星择猛地将两人交叠的手往下拽,藏进了狭窄的工作台与他身体之间的阴影里。
他的动作太快,迟愈整个人被带着往前倾,额头几乎撞上他的胸膛。
“有事?”
陆星择终于开口,声线恢复了一贯的清冷,甚至透着几分被打扰的不耐。
几乎是同时,门被推开一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