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招牌在门外明明灭灭,将“聚散无常”西个字染得光怪陆离。
包厢里,喧嚣几乎要掀翻天花板。
破获跨省大案的狂喜,让这群平日里紧绷如弦的特警们彻底松弛下来,像一堆被骤然释放的弹簧。
“干了!
都给老子干了!”
队长老雷吼得脸红脖子粗,粗壮的手臂举着扎啤杯,杯沿泡沫汹涌外溢,淌过他粗粝的手背,“这回漂亮!
真他娘的漂亮!”
杯子重重磕在油腻的桌面上,酒液西溅。
“全靠雷队指挥有方!”
“对!
头功是雷队的!”
附和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老雷的大手却猛地一摆,蒲扇般压下所有声音,他通红的眼睛扫视一圈,最终精准地钉在角落那个安静的身影上。
喧闹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目光瞬间聚焦。
“指挥个屁!”
老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头功是谁?
是小文!
张小文!”
他手臂猛地指向角落,“一个人!
就她一个人!
把那个背着三条人命的亡命徒堵死在那破仓库里!
枪枪咬肉!
那孙子连颗子弹都没能蹦出来!”
他激动地拍着桌子,杯盘碗碟叮当作响。
“小文!
张小文!
头功!”
“文姐牛逼!”
口哨声、拍桌声、狂热的呼喊几乎要将人淹没。
刺眼的射灯旋转着扫过,光影碎片在烟雾缭绕的空气中疯狂切割。
张小文坐在最角落那张高脚凳上,背脊习惯性地贴着冰凉的墙壁。
她面前那杯啤酒,金黄色的液体表面浮着一层细腻洁白的泡沫,几乎没有下降的痕迹。
巨大的声浪像实质的潮水涌来,撞击着耳膜。
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绷紧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刻入骨髓般的、标准的放松姿态。
嘴角向上牵起一个完美的弧度,形成一个教科书般无可挑剔的微笑,温和、谦逊,带着恰到好处的腼腆。
“是大家配合得好,” 她的声音响起,清晰、平稳,不高不低,穿透嘈杂的背景音,如同一条平稳流淌的溪流,“雷队布局精准,兄弟们外围压得紧,那家伙慌不择路,才被我撞上捡了便宜。”
每一个字都吐得清晰圆润,没有一丝一毫的激动或自矜,逻辑严密得如同事先演练过无数次。
一个醉醺醺的年轻队员挤过来,胳膊带着酒气重重地搭在她肩上,大着舌头:“文姐!
太……太猛了!
你怎么知道那孙子就躲……躲在那个废料堆后面?
那地方……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啊!”
搭在肩上的重量和喷薄而来的酒气让张小文身体深处掠过一丝本能的排斥。
然而,她的肢体没有一丝一毫的僵硬或闪避。
她甚至微微侧过身,让那只搭着的手臂更自然些,脸上的笑容弧度没有丝毫改变,温和地看着对方。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她脑子里掠过仓库里那几乎被尘埃淹没的、极其细微的、被踩断的半截枯枝,以及枯枝断裂处极其新鲜的茬口所指向的方位——这些信息在瞬间被捕捉、分析、得出唯一结论,冰冷而高效。
“运气好,” 她微笑着开口,语气轻松自然,眼神温和地注视着对方,“当时感觉那边有点不对劲,就过去看看,没想到真撞上了。”
她甚至抬手,动作自然地轻轻拍了拍对方搭在她肩上的手臂,像是一个亲切的安抚动作。
那年轻队员嘿嘿傻笑着,显然完全接受了这个“运气好”的解释。
“来来来!
别光说话!
小文!
敬你!”
老雷又举起了杯子,眼神灼热,“巾帼不让须眉!
给咱队长脸了!”
更多的杯子举了起来,无数道热切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张小文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无瑕,温顺得如同某种设定好的程序。
她端起自己那杯几乎没动过的啤酒,动作流畅自然。
冰凉的玻璃杯壁贴上嘴唇,金黄的液体带着微苦的麦芽香气涌入。
就在吞咽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桌面上自己那只处于待机状态的黑色手机屏幕,骤然亮起。
屏幕的光刺破了桌面的油腻和昏暗。
屏幕上跳动的两个字,像两枚烧红的钢针,毫无预兆地狠狠扎进她的视网膜——妈妈。
喉咙深处那块被啤酒压下的、冰冷坚硬的异物感,毫无预兆地猛烈上涌!
吞咽的动作瞬间卡死!
一小口啤酒呛在气管里,带来一阵火烧火燎的剧痛和无法抑制的呛咳!
“咳!
咳咳……” 她猛地偏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只手本能地捂住了嘴。
肩膀无法控制地抽动着,完美的坐姿瞬间坍塌。
脸颊因为剧烈的呛咳迅速涨红,眼角甚至呛出了生理性的泪花。
“哟!
文姐这是咋了?
激动了?”
“喝猛了吧?”
周围传来善意的哄笑和询问。
张小文死死捂住嘴,身体在剧烈的咳嗽中不受控地前倾、颤抖。
掌心感受到自己急促呼出的热气,还有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带着血腥味的异物感。
几秒,仅仅是几秒的失控。
她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住喉头翻涌的痉挛和那灭顶的窒息感。
捂嘴的手缓缓放下,她抬起脸,脸上因剧烈咳嗽泛起的红潮尚未完全褪去,眼角的泪痕也还清晰,但那个完美无缺的微笑,己经如同面具般重新覆盖上去。
“没事,” 她的声音因为方才的呛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但语调己经恢复了那种令人心安的平稳,“喝急了,呛了一下。”
她甚至对着老雷和周围关切的目光,略显歉意地笑了笑,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态真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
她重新坐首身体,背脊再次轻轻抵上身后冰凉的墙壁,那点微弱的支撑感似乎带来了些许安定。
指尖触碰到桌面冰凉的手机屏幕,那个跳动的名字己经消失,屏幕重新陷入黑暗,仿佛刚才的刺痛从未发生。
包厢里的喧嚣依旧震耳欲聋,灯光依旧混乱地切割着烟雾缭绕的空气。
她安静地坐在角落的光影交界处,像一座重新校准完毕的精密仪器,唯有那杯几乎未动的啤酒,和眼底深处一丝被强行压下的、冰冷的余悸,无声地记录着那瞬间的崩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