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子攸单膝跪地,双手呈上那半张于阗地图,掌心仍残留着昨夜与大食细作搏斗时的擦伤。
都护高仙芝——这位威震西域的铁血名将——正背对着他,鎏金明光铠的肩吞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色泽。
"就这些?
"高仙芝的声音像砂砾摩擦。
"末将无能,那细作服毒自尽,只搜出此物。
"裴子攸的额头沁出细汗。
他隐瞒了遇见安诺娜的事,不知为何,那个粟特女子警惕的眼神让他本能地选择了保留。
高仙芝突然转身,腰间玉带扣撞出一声脆响。
他展开羊皮纸的刹那,窗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一名背插赤翎的驿使冲进庭院,滚鞍下马时差点栽倒:"急报!
长安六百里加急!
"都护府正堂顿时鸦雀无声。
高仙芝用裁纸刀挑开火漆,绢帛展开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裴子攸看见将军的指节突然泛白——那是他暴怒的前兆。
"吐蕃赞普遣使入朝献马,暗地里却派五千轻骑翻越勃达岭。
"高仙芝将绢帛拍在案上,青铜灯台被震得跳起,"圣人口谕:安西军彻查吐蕃异动,若证据确凿——"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堂下众将,"先斩后奏。
"裴子攸心头剧震。
勃达岭!
那半张地图上朱砂圈注的位置正是勃达岭隘口。
他刚要开口,都护府长史李景略却先站了起来。
这位素来以儒雅著称的副都护今日特意换了戎装,鱼鳞银护腕在袖口若隐若现。
"下官建议双管齐下。
"李景略的声音温润如玉,"明面上派使团赴逻些城质问,暗地里..."他忽然看向裴子攸,"让熟悉地形的精锐去勃达岭一探究竟。
"高仙芝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
窗外传来工匠修补城墙的叮当声,一只沙蜥蜴飞快地爬过窗棂阴影。
"裴校尉。
"高仙芝突然点名,"你父亲当年在勃达岭打过埋伏。
"这句话像刀子扎进肺腑。
裴子攸的指甲陷入掌心——十年前那场败仗,父亲正是被吐蕃人诱入勃达岭峡谷,最终尸骨无存。
现在,命运竟以这种方式把轮回的绳索套上他的脖颈。
"末将愿往。
"他听见自己说。
黄昏时分,裴子攸正在马厩检查装备,忽然闻到一缕熟悉的香料味。
安诺娜不知何时靠在栅栏边,粟特风格的窄袖胡服上沾着草屑,显然刚从市集赶回来。
"听说你要去送死?
"她抛来一个皮囊,里面是冰凉的葡萄酿。
裴子攸灌了一大口:"都护府的事,粟特商人还是少打听。
""巧了。
"安诺娜从怀中取出一物,正是那半张与他手中地图能严丝合缝拼接的羊皮纸,"我叔叔用命换来的东西,恰好也指着勃达岭。
"马厩突然安静下来。
远处传来守城士兵交接的号令,晚风卷着沙粒打在棚顶的毛毡上。
裴子攸注视着羊皮纸拼接处那个诡异的符号——现在能看清楚了,那是一座烽燧的简笔画,旁边标注着吐蕃文字写的"双月"。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安诺娜的指尖点在符号上,"下个月望日,当月亮与木星(注:吐蕃称木星为第二月亮)最接近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谈话。
李景略的亲兵站在马厩外抱拳:"校尉,都护命你即刻出发!
吐蕃使团刚过且末城,我们要抢在他们前面!
"当夜,裴子攸带着二十轻骑冲出敦煌西门。
他不知道的是,安诺娜的驼队也在半个时辰后悄悄启程,货物中藏着三只绑了密信的信鸽;更不知道李景略站在城楼上目送他们远去时,手中把玩着一枚与纳尔西斯遗物一模一样的青铜钱币。
戈壁的夜风裹着碎石拍打在铠甲上。
裴子攸回头望了一眼渐远的城郭,玉门关的烽火台像一柄插入苍穹的断剑。
他突然想起父亲战死前寄回的家书,上面写着所有西域将士都深谙的真理:在这片土地上,最致命的永远不是明处的刀剑,而是那些藏在丝绸与茶叶下的暗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