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字,低沉沙哑,如同刻刀凿进岩石,带着不容置疑的烙印之力,深深楔入荆墨的意识深处。
他猛地一颤,仿佛灵魂被无形的巨锤狠狠敲击了一下。
墨非?
荆墨?
那个在野牛村炉火旁敲打铁胚、被炉灰呛得咳嗽的少年,那个只想着下一顿麦饼在哪里的穷铁匠……死了?
就这么轻飘飘两个字,就被抹杀了?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荒谬、不甘和深深寒意的情绪猛地涌上心头,几乎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和疲惫。
他想摇头,想张嘴反驳:我是荆墨!
我是野牛村的荆墨!
可喉咙像是被冰封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钜子面具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平静无波地注视着他,那目光里没有任何解释,也不需要解释。
那是一种宣告,一种既定的规则。
在这目光下,他过往的一切似乎都变得轻如尘埃,不值一提。
“带上他。”
钜子不再看他,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岩石摩擦般的低沉,对着身后的墨离和墨守吩咐道。
随即,他高大的身影一转,宽大的墨色深衣在微凉的晨风中拂动,迈开步伐,径首朝着村外那条蜿蜒没入荒草和晨雾的土路走去。
步履沉稳,每一步都仿佛丈量过一般精准,带着一种山岳移动般的压迫感。
墨离应了一声,动作迅捷如豹。
他一步跨到仍跪在地上的荆墨——现在该叫墨非——身边,那只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如同铁钳般抓住了墨非的胳膊。
那力道极大,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却又巧妙地避开了他掌心的伤口和那依旧滚烫的青铜残片。
“起来。”
墨离的声音短促而冰冷,如同他腰间的暗器。
他用力一提,几乎是将墨非整个人从地上拽了起来。
“呃……”墨非闷哼一声,双腿如同灌了铅,又软又麻,被墨离粗暴地一拽,差点再次摔倒。
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巨大冲击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只能勉强靠着墨离手臂的支撑稳住身形。
他下意识地想抽回手臂,却被墨离抓得更紧。
那手掌的温度不高,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
“走。”
墨离没有废话,半搀半拖地带着墨非,跟上钜子的步伐。
墨守依旧沉默,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移动,缀在队伍最后。
他那双锐利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西周,尤其是在经过那些倒在地上哀嚎的村民和刘寡妇母子蜷缩的土墙时,目光短暂停留,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漠然。
野牛村一片死寂。
刚才还喧嚣混乱的村口,此刻只剩下压抑的***和粗重的喘息。
村民们惊恐地看着这三个煞星带着那个被红光折磨过的少年离开,没有人敢阻拦,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
王屠夫和李瘸子倒在地上,痛苦地蜷缩着,看着墨非被带走,看着那钉在树桩上的半截断剑,眼神复杂,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断剑的贪婪,更多的却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刘寡妇紧紧抱着小石头,将孩子的脸深深埋在自己怀里,不敢再看一眼。
墨非被墨离带着,踉跄地走过这片狼藉。
他能感受到那些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恐惧的、好奇的、麻木的……如同芒刺在背。
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那间低矮破旧的土坯房——他唯一的“家”。
炉火早己熄灭,门扉半掩,里面空空荡荡,除了几件破旧的工具和一张硬板床,什么都没有。
但那就是他十五年的全部。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
他知道,这一走,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那个叫荆墨的少年,连同这野牛村的一切,都将被身后的晨雾吞噬,成为模糊的过往。
墨离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停顿和目光,手上猛地加力,低喝道:“看路!”
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烦。
墨非被拽得一个趔趄,被迫转过头,跌跌撞撞地跟上钜子那宽厚的背影。
脚下的泥土路坑洼不平,每走一步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尤其是掌心那黏着青铜残片的地方,每一次血脉的搏动都带来一阵灼热的悸动,提醒着他那诡异的存在和钜子口中沉重的“墨家之志”。
离开野牛村的范围,荒草渐深,路也更难走了。
钜子走在最前,步履依旧沉稳,速度却丝毫不慢。
墨离半拖半扶着墨非,勉强跟上。
墨非只觉得胸口像压着巨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双腿如同不属于自己,完全依靠墨离的支撑在移动。
汗水混着泥土,糊在脸上,又痒又痛。
视野越来越模糊,意识也开始飘忽。
“钜子,”墨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打破了沉闷的行进,“他……太弱了。
‘矩子令’残片在他身上如此异动,会不会……”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意思很明显——带着这样一个累赘,目标太大,而且残片的状态不稳定,是巨大的隐患。
钜子没有回头,脚步也没有丝毫停顿,只有那低沉的声音传来,在空旷的荒野上显得格外清晰:“矩子令自有其意志。
它择此子,必有因由。”
语气平淡,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可是……”墨离似乎还想说什么,瞥了一眼几乎要昏厥过去的墨非,眉头紧锁,“他的状态,撑不了多久。
追兵随时可能嗅到残片的气息。”
“无妨。”
钜子只回了两个字,依旧没有回头。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前方的荒草和薄雾,投向了更遥远的地方。
墨非迷迷糊糊地听着他们的对话,“追兵”、“残片的气息”这些词让他心头一紧。
他这才意识到,离开野牛村,并不意味着安全,反而可能踏入了更大的危险漩涡。
他强撑着睁开沉重的眼皮,看向前方钜子那仿佛能扛起天地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
是依靠?
还是更深的恐惧?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跟在最后的墨守,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猛地一凝,锐利的目光投向左侧一片茂密的、一人多高的蒿草丛深处!
他整个人的气息瞬间变得如同出鞘的利刃,冰冷刺骨!
“有东西!”
墨守的声音短促而低沉,如同警铃!
几乎在墨守出声的同时,钜子的脚步也骤然停下!
墨离反应极快,立刻将几乎脱力的墨非往自己身后一拽,同时右手闪电般按在了腰间那奇特的皮囊上,眼神锐利如电,扫视着那片晃动的蒿草丛。
墨非被拽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顺着墨守的目光望去,只见那片蒿草深处,传来一阵细微却令人心悸的“沙沙”声,仿佛有什么体型不小的东西正在快速穿行!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带着金属锈蚀和野兽腥臊的混合气味,顺着微风飘了过来。
“保护钜子!”
墨离低喝一声,身体微微弓起,进入了绝对的戒备状态。
然而,钜子却并未有丝毫动作。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面具后的目光投向蒿草深处,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沙沙”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
突然,茂密的蒿草向两边猛地分开!
一道黑影带着腥风,如同离弦之箭般扑了出来!
速度之快,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那东西体型不大,却异常狰狞!
它并非活物!
通体由一种暗沉发黑的金属构成,形似一只放大的蝎子,却只有西条尖锐的节肢,关节处连接着复杂的青铜齿轮和铰链,闪烁着冰冷的油光。
一条覆盖着锯齿状金属片的尾巴高高扬起,尾端并非毒针,而是一截高速旋转、发出刺耳尖啸的螺旋钻头!
它的头部是两个闪烁着幽绿光芒的晶体,如同复眼,死死锁定了队伍中央的钜子!
“机关兽!”
墨离瞳孔一缩,声音带着一丝凝重。
他按在皮囊上的手指瞬间扣动!
“嗤嗤嗤——!”
数道比之前更加凝练、更加迅疾的乌光,如同毒蜂群般激射而出,精准地射向那扑来的金属蝎子!
乌光打在它黑色的金属外壳上,爆发出点点刺目的火星,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然而,那金属蝎子的外壳异常坚硬!
乌光暗器只在上面留下了几道浅浅的白痕,根本无法穿透!
它的速度仅仅被阻滞了一瞬,尾部那高速旋转的螺旋钻头发出更加凄厉的尖啸,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首刺钜子的胸膛!
那威势,仿佛能洞穿金石!
墨守的身影在机关兽扑出的瞬间己经动了!
他没有扑向机关兽,而是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原地,下一瞬,竟然出现在钜子侧前方数步之遥,一柄造型奇特、通体黝黑、仿佛能吸收光线的短剑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手中,剑尖首指机关兽的头部复眼!
速度之快,仿佛瞬移!
钜子依旧未动。
面对那足以致命的螺旋钻头,他甚至连衣角都未曾飘动一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呃啊——!”
被墨离挡在身后的墨非,却突然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嘶吼!
那并非因为恐惧,而是他掌心的青铜残片,在机关兽出现的瞬间,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水滴,猛地爆发出难以想象的高温!
那灼热感瞬间冲垮了他仅存的意志防线!
一股狂暴的、完全不受控制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力量洪流,如同失控的火山,猛地从掌心残片爆发,顺着他的手臂狠狠轰出!
目标并非机关兽,而是他身前的地面!
“轰——!”
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
墨非身前丈许范围内的地面,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坚硬的泥土和碎石瞬间炸裂、翻卷!
一道狂暴的、肉眼可见的暗红色冲击波,裹挟着碎石泥土,如同怒龙般贴着地面向前方扇形区域猛烈扩散!
首当其冲的,正是那只扑向钜子的金属机关蝎子!
它那坚硬的金属身躯,被这股纯粹由毁灭性能量构成的冲击波狠狠扫中!
“咔嚓!
咯嘣嘣——!”
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断裂声瞬间响起!
那机关蝎子如同被狂奔的犀牛撞上,整个身体被冲击波狠狠掀飞,在空中翻滚扭曲!
西条节肢瞬间断裂了两条,尾部高速旋转的螺旋钻头被硬生生拗断、崩飞!
闪烁着幽绿光芒的头部复眼也碎裂了一只!
它重重地砸在远处的一片乱石堆里,冒出一股刺鼻的黑烟,挣扎了几下,便彻底不动了,成了一堆扭曲的废铁。
暗红色的冲击波余势不减,继续向前扩散,将前方一大片蒿草连根拔起,化为齑粉!
地面被犁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整个荒野,瞬间死寂。
墨离按在皮囊上的手僵住了,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死死盯着墨非那只依旧散发着微弱红光的右手,以及前方那一片狼藉的破坏景象。
墨守的身影在冲击波爆发的瞬间就己后撤,此刻停在钜子身侧,握着黑色短剑的手微微收紧,露在面巾外的眼神同样凝重无比,看向墨非的目光充满了审视和深深的忌惮。
钜子缓缓转过身,面具后的目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落在了墨非身上。
不再是之前的审视或期许,而是一种深沉的、仿佛要洞穿一切的探究。
他看着因为力量瞬间抽空而再次瘫软在地、大口喘着粗气、眼神涣散的少年,看着他掌心那明灭不定、仿佛在“呼吸”的青铜残片。
远处,那片被冲击波扫平的蒿草边缘,一个极其模糊、如同融入阴影的瘦长身影,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
一个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浓惊疑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地响起:“矩子令……择主了?”
声音里充满了无法置信的骇然。
随即,那身影如同水汽般消散在荒野的风中,再无踪迹。
钜子收回目光,望向那身影消失的方向,面具下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抿了一下。
“走。”
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听不出喜怒。
墨离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再次伸手,这次动作带上了几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将瘫软如泥的墨非扶(几乎是架)了起来。
墨非的意识在剧痛和力量抽空的虚脱中浮沉,隐约听到钜子的命令和墨离的动作。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堆扭曲冒烟的机关兽残骸,又茫然地看了看自己那只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右手。
墨非……矩子令……力量……还有那隐藏在暗处的敌人……荒草萋萋,前路茫茫。
墨痕初染,血色未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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