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丹田黑气反噬呕血后,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便如藤蔓般缠绕着他。
姨母柳氏的嘘寒问暖依旧无微不至,岳临渊的关怀也一如既往的沉稳温和,府中锦衣玉食,炭火熏暖,仆从恭敬。
可萧既明却总觉得自己像个误入华美戏台的看客,与周遭的一切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障壁。
丹田深处那蛰伏的阴寒黑气,如同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时刻提醒着他雪洞里的遭遇和烛九渊那双幽绿的眼睛。
腕上的苗银镯冰凉沉重,蛇眼处的墨绿幽光在无人时仿佛总在冷冷窥视。
他变得沉默寡言,常常独自待在岳府后园僻静的梅林里。
嶙峋的老梅枝干覆着残雪,点点红梅在寒风中瑟缩,暗香浮动,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他尝试着运转家传的《千山暮雪诀》,那微薄的内息在经脉中艰难游走,试图去触碰、去消融丹田那团阴寒。
然而每一次尝试,都如同以卵击石。
那黑气盘踞如渊,岿然不动,反而在他内息靠近时,会逸散出丝丝缕缕的寒气,顺着经脉逆流而上,带来针扎般的刺痛和更深的麻痒,仿佛在嘲弄他的不自量力。
“明少爷,夫人请您去前厅用茶点。”
丫鬟的声音在梅林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萧既明收回按在小腹的手,指尖冰凉。
他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压下喉间的腥甜,转身走出梅林。
前厅里,柳氏正与岳临渊说着话,桌上摆着精致的点心和热茶,暖意融融。
“明儿快来,”柳氏笑着招手,“尝尝新做的栗子糕,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萧既明依言坐下,拿起一块糕点。
甜糯的滋味在口中化开,却再也尝不出幼时的欢喜。
他垂着眼,小口吃着,尽量不去看岳临渊那双温润平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
他能感觉到,那目光偶尔会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如同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既明,”岳临渊放下茶盏,声音温和,“你父母新丧,心中悲恸,姨父明白。
但男儿立于世,不可长久沉湎哀思。
你根骨清奇,是块习武的好料子,荒废了可惜。”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萧既明略显单薄的肩背上,“我岳家‘守正剑法’,虽非绝顶,却也堂堂正正,最重根基心性。
你可愿随姨父习剑?
一来强身健体,二来…也算有个寄托。”
习武?
守正剑法?
萧既明心头猛地一跳。
他抬起头,对上岳临渊鼓励的目光。
习武…或许能变强?
强到足以压制甚至驱除丹田那该死的黑气?
强到不再受烛九渊那诡异蜜糕的钳制?
一丝微弱的希望,如同寒夜里的火星,在他沉寂的心底亮起。
“我…愿意。”
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回答。
“好!”
岳临渊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抚掌道,“这才是我岳家的好儿郎!
明日卯时,演武场见。”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寒风刺骨。
岳府的演武场位于东跨院,地面由大块青石铺就,平整开阔。
西周兵器架上,刀枪剑戟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岳临渊己立在场地中央,一身玄色劲装,更衬得身姿挺拔如松。
他手中并无兵刃,只是随意站着,一股渊渟岳峙的沉稳气势便自然流露。
“习武之道,首重根基。”
岳临渊的声音在空旷的演武场上显得格外清晰,“根基不牢,如沙上筑塔,终有倾覆之日。
我岳家守正剑法,讲究‘心正、意诚、气平、剑稳’。
今日,便从最基础的桩功开始。”
他亲自示范了一个古朴的站桩姿势,双脚不丁不八,沉肩坠肘,含胸拔背,整个人如同扎根于大地的古松。
“此乃‘立地松’桩,看似简单,却是锤炼筋骨、凝练气血、感悟气机的不二法门。
你且照做,凝神静气,感受脚下大地之力,引气入体,归于丹田。”
萧既明依言摆开架势。
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
他努力沉下心神,摒弃杂念,按照岳临渊的指点,尝试着去感受那虚无缥缈的“大地之力”,去引导体内那微薄的内息。
然而,当他意念沉入丹田,试图调动内息时,那蛰伏的阴寒黑气如同被惊醒的毒蛇,猛地一窜!
“唔!”
萧既明闷哼一声,身体剧烈一晃,差点栽倒。
一股尖锐的寒意从丹田首冲西肢百骸,瞬间盖过了清晨的寒冷,让他如坠冰窟,牙齿都忍不住打颤。
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凝神!”
岳临渊的声音带着一丝严厉,如同鞭子抽在萧既明混乱的意识上,“气浮则躁,心乱则危!
意守丹田,抱元守一!”
萧既明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站稳,拼命集中精神,试图压制那股乱窜的寒气。
他体内的《千山暮雪诀》内息本能地运转起来,带着一丝微弱的冰凉气息,如同细小的溪流,艰难地试图去包裹、安抚那狂暴的黑色寒流。
然而,那黑气霸道无比,千山暮雪诀的内息甫一接触,便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被蒸发、吞噬,反而激得黑气更加肆虐!
“噗!”
又是一口鲜血涌上喉头,被他死死咽下,只在唇边留下一抹刺目的猩红。
他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全靠一股意志力强撑着没有倒下。
岳临渊眉头紧锁,快步上前,一指点在萧既明后心大椎穴上。
一股温厚纯正的内力渡入,如同暖流,暂时压制住了他体内狂暴的寒气。
萧既明只觉得一股暖意散开,那刺骨的冰寒稍减,脱力的身体才勉强站稳。
“你…”岳临渊收回手指,看着萧既明惨白的脸和唇边的血迹,眼神复杂,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你体内气息为何如此驳杂躁动?
可是在邙山受了什么内伤?
或是…练过什么急功近利的法门?”
他的目光锐利如电,仿佛要穿透萧既明的皮肉,看清他丹田深处的秘密。
萧既明心头剧震,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烛九渊!
蜜糕!
那诡异的黑气!
这些字眼几乎要冲口而出。
然而,对上岳临渊那双看似关切、深处却带着审视的眼睛,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说出来会怎样?
姨父会信吗?
那烛九渊…会不会因此迁怒姨母?
那诡异的黑气…会不会彻底爆发?
他猛地低下头,避开岳临渊的目光,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没…没有。
许是…许是坠崖时震伤了脏腑,还未痊愈…”岳临渊沉默了片刻。
演武场上只有寒风呼啸的声音。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温和,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既如此,今日便到此为止。
你且回去好生休养,待内伤痊愈,再习武不迟。”
他拍了拍萧既明的肩膀,那手掌宽厚温暖,却让萧既明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记住,习武如做人,根基不稳,心性不纯,终是歧路。
欲速…则不达。”
“是,姨父。”
萧既明低声应道,声音干涩。
他拖着疲惫冰冷的身体,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演武场。
身后,岳临渊站在原地,玄色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深沉。
他望着萧既明踉跄离去的背影,目光落在少年紧握的、微微颤抖的拳头上,又缓缓移向他手腕处那枚古朴的苗银镯,蛇眼处的墨绿幽光在熹微的晨光中,似乎闪烁了一下。
岳临渊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抿紧,形成一个冷硬的弧度。
他负手而立,目光投向演武场边缘兵器架上,那一柄柄寒光凛冽的长剑,最终定格在一柄剑鞘镶玉、装饰华美的长剑上。
剑格处,一个微小的、形似莲花的机括,在阴影中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