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炖得软烂入味,油光锃亮,酱汁浓郁得足以化开一切烦恼与愁绪。
这熟悉的味道,早己成为顾长生心中对“家”最深刻、最强烈的味蕾记忆,它承载了他所有童年岁月的温暖,是他内心深处最柔软的港湾。
父亲也从被夕阳染成一片金黄的田地里回来了。
他那双粗糙得如同老树皮般的手,每一道深深的裂纹、每一处厚实的茧子,都在无声地诉说着生活的艰辛与不易。
他手中新打磨的锄头,还残留着木屑与铁锈混合的独特气味,甚至能感受到被夜露刚刚浸润的湿润。
父亲小心翼翼地将那柄沉甸甸的锄头倚靠在墙边,那饱经风霜的脸上,疲惫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没。
然而,当父亲的目光落在顾长生身上时,那股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牵引走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柔的笑意,比落日余晖还要灿烂几分,其中还带着一丝只有父亲才懂的深情。
这种转变,悄无声息却又无可抵挡,仿佛在向顾长生宣告,无论外界如何残酷,在家中,他永远是那个被呵护的儿子。
“长生,”父亲的声音,带着山谷回响般的粗犷,其中却饱含着一种无言的慈爱。
他稍作停顿,仿佛在回味什么,又或是斟酌着词句,才缓缓说道:“来,帮爹把这铁器擦擦。
小心点儿,这铁锈,沾手上可不好洗。
万一伤着了,你娘又该心疼了。”
顾长生应声走过去,脚步轻快而充满少年人的活力。
他接过父亲手中那块油渍泥土混杂的粗麻布,指尖触碰到锄头冰冷坚硬的铁身。
粗糙的质感透过布料首抵掌心,每一次擦拭,都像是在与父亲的辛劳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他细细感受着那冰凉的金属表面,那粗糙的质感,仿佛能触摸到父亲日复一日的汗水与坚持。
他注意到父亲那因常年劳作而变形的拇指关节,指甲缝里紧嵌着黑色的泥土——那是土地对他父亲最忠诚的馈赠,也是他父亲用汗水和血泪浇灌的证明。
这把锄头,是父亲的伙伴,也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承载着一家人的希望与期盼。
母亲也慢慢走了过来,手里端着刚熬好的鸡汤。
金黄的鸡油在汤面上闪烁着诱人的光泽,几片翠绿的葱叶点缀其间,香气愈发浓郁,弥漫了整个院落。
她将那碗冒着热气的汤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最易碎的瓷器,生怕惊扰了暮色中的宁静,更怕那热气过早消散。
“天晚了,长生,快去洗洗手,喝点鸡汤,不然会着凉的。”
说着,她的动作自然而然地,将顾长生额角几缕散乱的头发轻轻捋到耳后。
她的手指虽然粗糙,带着劳作的深刻痕迹,但在那一刻,却展现出母亲特有的、柔软的温暖。
那轻柔的摩挲,带着安抚的力量,却也让顾长生感到一丝莫名的心酸。
顾长生看着母亲鬓角悄悄冒出的几缕银丝,眼角初生的细纹,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感恩、愧疚,夹杂着淡淡的忧伤,让他心头一颤。
他知道,在这个家里,他们之间真的不需要太多言语。
父亲在打磨锄头时,目光会不自觉地飘向顾长生,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像一片不祥的阴影掠过晴朗的天空,但很快又被更浓的笑意驱散,只留下对儿子的眷恋和关怀。
母亲在缝补顾长生那件洗得发白、领口己起毛边的旧衣裳时,手指会反复摩挲着顾长生留下的衣角料,眼神流露出深深的眷恋,仿佛那布料承载着顾长生的一切气息,他成长的每一个瞬间,和他尚未言说的未来。
这份爱,如同这暮色笼罩下的宁静,厚重、深沉,带着淡淡的忧伤,悄无声息地渗透进顾长生生命的每一个缝隙,让他感到踏实,却也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沉甸甸的压迫感。
“娘,爹,”顾长生大声说道,声音里充满了少年人的自信,他想用自己的勤奋和承诺来回应父母的辛劳和担忧,“我今日在山上学了新的砍柴之法,动作熟练了很多!
明日,我一定能砍更多柴回来。”
然而,他心里却有个模糊的念头,一种不祥的预感,让这份原本宁静祥和的晚餐,显得过于易碎,如同风中的残烛,摇曳不定,仿佛一碰即碎。
不知何时,傍晚的风变了味道。
它不再是带着泥土与青草的温和,而是夹杂着尖锐急促的虫鸣,仿佛用嘶哑的声音预警着未知。
更远处,黑压压的山林深处,隐隐约约传来几声野兽不明所以的嘶吼,声音低沉,充满了未知和恐惧,像来自地狱的召唤。
这种细微的不安,如一粒微尘投湖,激起涟漪,预示着风暴将至。
顾长生不禁抬头仰望远方被夕阳染红的天际,那血色晚霞,此刻显得格外诡异,触目惊心。
尽管晚风不甚寒冷,他却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脊梁,让他不寒而栗。
“不用,”母亲轻轻地将手覆在顾长生微凉的额头上,声音低沉如深夜的叹息,充满了不舍与担忧,“长生,你只需好好的,平平安安的就好。
家里的柴火够烧了,你不需要太辛苦。”
她的手指温柔地划过他的发梢,带着安抚的力量,却也让顾长生感到一丝莫名的心酸。
父亲也附和道:“是啊,长生。”
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明日若想去砍柴,爹陪你一同去。
这荒野里的野兽,不长眼,爹也放心些。”
他的粗犷脸上,难得地多了一丝对未知危险的警惕。
顾长生看着父母眼中闪烁的关切和脸上那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心中疑惑更甚。
这宁静的暮色镇,这温馨的家,为何在这美好的傍晚时光,却藏着如此多的不安?
他再次抬头望向天空,夕阳余晖下,天空异常宁静,深邃、寂静,安静得近乎诡异,仿佛在竭力等待或掩饰着什么。
这股莫名的不安,如一根细刺扎入心头,让他无法忽视。
他心中隐约有个念头:这美好的夜晚,或许只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最虚假的宁静。
而他,似乎正站在风暴的最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