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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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里的味儿,是能钻进人骨头缝里的。

不是单纯的臭。

是那种烂到了根里的稻草,混着熬干了的药渣子,再加上铁锈和血腥气,一丝一丝,缠着你的每一次呼吸,让你觉得自个儿也是这地牢里正在腐烂的一部分。

“哗啦……哗啦……”

铁链在湿地上拖动的声音,像是钝刀子在一下下割着苏晚晴的神经。

她已经很久没力气抬头了,可这个声音,她熟悉。

那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从她的琵琶骨里穿过去,日日夜夜提醒她,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声音停在了跟前。

一双皂靴,和一双绣着金线的软底鞋。

她费尽了力气,才把粘连在一起的眼皮掀开一条缝。

是他。慕容景。

还有她。林雪薇。

他还是那身明黄色的蟒袍,眉眼温润,是她从少女时就刻在心口上的模样。

哪怕是在这么个脏地方,他依旧像个神仙,干净得不染尘埃。

而林雪薇,那个总跟在她身后,怯生生喊着“师姐”的小丫头,如今一身华服,小鸟依人地靠在慕容景怀里,看她的眼神,像是看一只踩在脚下的蚂蚁。

苏晚晴想扯一下嘴角,却只牵动了脸上干硬的血痂,疼得钻心。

她算什么呢?

一个被拔光了指甲,挑断了手筋,昔日能救人的手,如今连碗水都端不起来的废物。

一个为了给他试出“逆龙丹”的药性,被灌了无数汤药,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肉的“药人”。

慕容景蹲了下来,很自然地,用他那干净得晃眼的袖口,去擦她脸上的污血。

动作那么轻,那么柔,仿佛还在疼惜她。

“晴儿,”

他开口了,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像玉石相击,

“别这么看我。这‘逆龙丹’,可饮了你半身的血啊,就快成了。”

一句话,像把淬了火的刀,捅进了苏晚晴已经麻木的心口。

是啊,多亏了她。

多亏她这个天下第一的傻子。

为了他一句“身子不适”,她跑遍三山五岳,亲口尝遍百草,就为给他寻一副温养的方子。

多亏她,将苏家世代单传,连自己父亲都还没完全传授的《青囊经》,一字不落地默写给了他,只因他说“有大用”。

多亏她,在他被政敌围攻,泼上“毒害朝臣”的脏水时,是她不顾父亲的阻拦,以性命担保,用一手针法,将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也把他从悬崖边上拽了回来。

她倾尽了所有,掏空了自己,把一个最不起眼的皇子,硬生生用自己的血肉和才华,铺出了一条通往权力之巅的金光大道。

她得到了什么呢?

到头来,是一杯毒酒,一副穿骨铁链,和一个连人都算不上的名号。

“师姐,你别怪殿下心狠。”

林雪薇娇笑着,声音甜得发腻,亲手从下人手里端过一碗黑漆漆的汤药,凑到她嘴边,

“要怪,就怪你这身子骨太争气了,什么毒都能扛上许久,是试药最好的炉鼎。”

她学着记忆里最天真的模样,歪着头,柔声说:

“师姐,你以前总说,要倾囊相授。

你看,这最后一课,不就是用你的命,来教我怎么踩着别人,当人上人么?”

那张脸,那句话,像针一样扎进苏晚晴的眼睛里。

原来,她掏心掏肺养大的,是一条会反咬一口的毒蛇。

原来,她爱了十年,不惜与家族决裂也要扶持的男人,从始至终,只是把她当成一块垫脚石,一把好用的刀。

十年啊……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十年,就是一场笑话!

不是恨。

恨这个字,太轻了。

那是一种从魂魄深处烧起来的火,要把她的五脏六腑都烧成灰烬,再把灰烬都碾成末的绝望和恶毒。

如果有来生……

如果真的有来生……

她要记住。

她要化成厉鬼,她要刻进骨头里,带进血里,就算喝了孟婆汤,也要在轮回的路上,把这对狗男女的脸,从魂魄深处给认出来!

黑色的汤药被粗暴地灌了进来,那股熟悉,撕心裂肺的灼痛感,成了她意识消散前最后的记忆。

……

“小姐!小姐,您快醒醒啊!”

“您可别吓我,宫里来人了,说是三皇子殿下传话,请您赶紧入宫,给贵人瞧病呢!”

谁?

谁在说话?

这声音……是云珠?

苏晚晴猛地睁开眼,魂魄像是被硬生生从深渊里拽了回来。

没有地牢的腥臭,鼻子里闻到的,是自己闺房里燃了多年的安神香,淡淡的,暖暖的。

没有冰冷的石壁,眼前是绣着金丝芙蓉花的床幔,是她母亲亲手为她挑选的料子。

她缓缓地、带着一丝神经质的颤抖,抬起了自己的手。

那双手……

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透着健康的粉色。

十指纤长,皮肤细腻,连一道划痕都没有。

她疯了一样地去摸自己的肩膀,平滑一片,骨头好好地长在皮肉里,没有那个碗口大的、流脓的血窟窿,更没有那根冰冷,长在她身体里的铁链。

这一切,像一场醒不过来的梦。

“小姐,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脸都白了。”

贴身丫鬟云珠端着水盆,满脸焦急地看着她,那眼神里的担忧,是装不出来的。

苏-晚晴没说话,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云珠的脸,脑子里像是有惊雷滚过。

三皇子……入宫……给贵人瞧病……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她的脑海。

她记得。

她怎么会不记得!

三年前,就是这一天。

她就是因为这一次被三皇子传召入宫,展露了医术,救了不该救的人,才被慕容景彻底盯上,从此一步错,步步错,直到最后,尸骨无存。

她……回来了?

她真的,从地狱里爬回来了?

没有狂喜。

那滔天的恨意还未冷却,此刻只是被一层更刺骨的冰给封住了。

“小姐,您快别愣着了呀!三皇子殿下还等着回话呢,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恩宠啊!”

云珠见她不动,急得直跺脚。

恩宠?

苏晚晴的目光,从自己的手上,缓缓移到了窗外。

天,还是那个天。人,却不是那个人了。

她的嘴角,慢慢地勾起了一个弧度。

那笑容,像极了地牢里,那个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天真的女鬼。

是啊,天大的“恩宠”。

前世,她把这恩宠当命,所以最后没了命。

这一世……

她轻轻闭上眼,将那对狗男女的脸在脑海中又过了一遍,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寒潭。

“云珠。”

她开口,嗓子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听起来倒真像大病初愈。

“去回了来人。”

“就说我,为父亲试药,不慎误食了毒草,伤了经脉,此刻……手不能提,针不能握。”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去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