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片的另一面布满锈蚀,靠近一个锐角处,有极浅的刻痕,像个模糊印记。
他找来干净软布和蒸馏水,蘸湿布角,小心擦那个角落。
铜锈拭去,一个浅浅图案露出来。
一座门楼的简略轮廓,下面一个歪扭的古体字,鬼。
鬼市。
难道是城隍庙后面那条只在深夜活动的鬼市?
他听行里老人提过,没去过。
他收好物件,青铜片单独揣进贴身衣袋。
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
第二天入夜,陆砚换上深色旧夹克,走进城市夜色,没开车,步行穿行在老城巷弄。
空气里有饭菜、煤烟、旧木头的气味,靠近城隍庙,这气味里混进陈腐,像久未开启的地窖。
绕过香火己歇的城隍庙正殿,后面是条窄巷,只容两人并肩。
巷口没招牌,两边高耸斑驳旧墙,巷子深处亮起光,不是电灯,是一盏盏白纸灯笼和防风马灯挂在墙钉、摆在摊前。
光线昏黄,地上影子晃动,白天死寂的巷子活了。
这就是鬼市。
路面坑洼,积水污浊,摊位简陋,脏布铺地,破桌堆着各种看着像旧物件的东西。
空气里各种霉杂的气混合着,人影晃动,说话声都压得很低,短促交谈像耳语交易在昏暗光线下、宽大衣袖遮掩间快速完成。
没人吆喝,只有脚步声、物品碰撞声、压抑的咳嗽。
陆砚让自己尽量显得自然些,目光扫过一个个摊位,手插在衣袋里紧攥青铜片,冰凉让他清醒。
多数摊主都一副懒洋洋的样,有人拿放大镜看破瓷片,有人用黑话讨价。
陆砚在一个卖旧铜钱的摊前蹲下,拨弄绿锈的乾隆通宝,眼角余光看斜对面。
角落摊位,靠着巷子凹陷的拐角,光线更暗。
摊主是个干瘦小老头,裹着旧棉袄缩在掉漆小马扎上,脑袋一点一点打盹。
陆砚的目光掠过破烂,停在摊主脚边,那里丢着个巴掌大的藤条小筐,筐里有些零碎。
吸引他的是筐边插着的三角小旗,旗面脏黑,褪色红漆画着一个图案,一座简略门楼轮廓,下面一个模糊的鬼字,和他青铜片上的印记几乎一样。
心跳猛得加快,陆砚深了吸口气,站起身走到在摊子前停下,目光落在废铜烂铁上,手指拨弄一个锈死的齿轮,发出刺耳摩擦声。
摊主像是被惊醒,慢慢抬起头,一双眼睛在昏暗中睁开,看向陆砚时那眼神带着审视和一丝警惕,毫无困意。
“后生,看点啥?”
老头声音有些沙哑。
随便看看。
陆砚声音平稳,拿起一个沉甸甸、布满铜绿的小兽形镇纸掂了掂,老板收东西吗?
老头耷拉眼皮,恢复懒洋洋,那得看什么东西。
破烂儿就别往这儿送了。
陆砚没接话,假装翻找摊位。
他蹲下,拿起藤条小筐,像对筐子本身有兴趣。
这筐子编得有点意思。
他翻看,手指划过筐沿那面画鬼字符号的小旗。
老头眼皮撩开一条缝,扫了陆砚一眼,没说话。
陆砚放下筐子,像看够了要走。
首起身瞬间,手从衣袋抽出,那片锋利的青铜片夹在指间,像不经意地在锈蚀金属零件上轻轻一磕。
叮一声微响。
陆砚目光没看老头,随意扫过摊位,全身绷紧,眼角余光锁死老头。
老头半眯的眼睛,在青铜片出现的刹那,骤然睁大。
浑浊眼底射出精光,死死钉在陆砚指间那片墨绿青铜上。
空气凝固半秒。
巷子里的声音远了。
老头脸上的懒散颓废退去,下他飞快左右扫一眼,确认周围没人注意后然后猛地伸手,动作很快,一把攥住陆砚手腕。
“后生,”老头声音压得极低,“把你手上那玩意儿收好,立刻收起来。”
眼神锐利,逼视陆砚,浑浊尽去,只剩警告和忌惮,“这不是能在这儿亮的东西,听我的,收起来。”
陆砚手腕生疼,心头跳得厉害,老头爆发的力量让他毫不怀疑。
他强压情绪,手指一翻,迅速把青铜片塞回衣袋深处,冰凉金属贴着皮肤。
老头感觉陆砚动作,箍手腕的力道稍松,但没全放开。
依旧死死盯着陆砚眼睛,浑浊眼底翻涌惊疑,审视,一丝震动。
老头声音压得更低,“哪儿来的?”
陆砚没立刻答,迎视老头目光,感觉钳制的力量在消退。
他吸口气,浑浊气味冲入肺腑,“里翻出来的老东西,上面有个印记,看着像这里。”
“家里?”
老头重复,他再次飞快扫视周围,巷子深处人影晃动,无人留意。
老头终于松开手,沙哑声音带着沉重,“后生仔,好奇心太重,惹祸上身。
这东西牵扯的,不是你能碰的。
它叫千棺引,沾上它,九死一生。”
“您认识它?”
陆砚追问,“您知道它是什么?
千棺引又是什么?”
老头没答,深深看了陆砚一眼,眼神复杂。
他弯腰,麻利地收拾破旧摊布,把锈蚀零件、破珠子、黑石头一股脑裹进更大的脏布里。
“想活命,就把它扔了,当没这回事。”
老头快速打包,头也不抬低声说,“这不是你该走的路。”
陆砚他往前逼半步,身体挡住老头收拾动作,“我家里有人因为它不见了,我必须弄清楚。”
祖父父亲的名字卡在喉咙没说出口。
老头打包动作猛地一顿,抬头间昏黄灯光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那双精光西射的眼睛再次审视陆砚,这次多了点东西。
惊愕、了然、一丝悲悯。
沉默几秒,巷子声音被隔绝。
“看来是命。”
老头最终沙哑吐出几个字,带着认命的叹息,他不再收拾东西,首起身目光沉沉落在陆砚脸上,声音压得更低。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明晚子时,城东忘忧茶社后巷,第三个石墩子旁等着,只准你一个人来。”
说完,他不看陆砚,猛地将裹好的破布包袱甩上肩头,包袱不大,分量不轻,压得他佝偻的背更弯。
他转身钻进旁边幽深岔巷的阴影里,几个晃动,人己不见,留下一丝铁锈尘土气味。
陆砚站在原地,巷子昏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光影,衣袋里,青铜片冰冷的棱角硌着皮肉。
鬼市的喧嚣似乎重新涌入耳中,又显得遥远。
他抬起被老头攥过的手腕,借着昏暗光线,皮肤上留着几道发白的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