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璃把车停在沈记汽修门口时,太阳正卡在巷子尽头的屋顶上。她对着后视镜抹了点唇膏,
豆沙色,不扎眼。推开车门,机油味混着热气扑过来,她皱了下眉,还是往里走了。
沈廷蹲在一辆捷达车底下,露出的半截小腿沾着黑油,工装裤膝盖处磨得发亮。听见动静,
他从车底滑出来,手里还攥着扳手,左脸上的疤在夕阳下看着更清楚,像块没捏匀的陶泥。
“左前轮有点晃。”赵璃尽量让语气平常。沈廷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绕到车头蹲下,
用手晃了晃轮胎,又敲了敲轮毂。“球头松了,得换。”他的声音像砂纸蹭过木头,
粗粝得很。“换吧,我等着。”赵璃往旁边的长凳挪了挪,凳面烫得慌,
她垫了张纸巾才坐下。沈廷转身进了里屋,很快拎着个新球头出来,还有一堆扳手。
他把工具往地上一放,哐当一声,吓得赵璃缩了下脖子。他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低头开始卸轮胎螺丝,手指粗短,关节突出,指甲缝里全是黑油,动作却稳,每下都拧得实。
赵璃盯着他侧脸那道疤,从眉骨蔓延到下颌,颜色比周围皮肤深,边缘卷着,像片枯树叶。
她想起十四年前那个晚上,火舌舔着木门时,这张脸离她那么近,浓烟里他的眼睛亮得吓人,
吼着让她跟紧点。“喝水不?”店里的伙计阿发端着个搪瓷缸子过来,缸子沿磕了个豁口。
“不了,谢谢。”赵璃摆摆手。“我们沈哥干活利索,最多半小时。”阿发蹲旁边没话找话,
“赵姐你这车不错,得不少钱吧?”“还行。”“沈哥人是真好,就是不爱说话。
”阿发挠挠头,“前阵子对门李大爷生病,他半夜骑三轮车送医院,一分钱没要。
”赵璃嗯了声,目光还在沈廷身上。他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淌,流过那道疤时,像条小溪。
换好球头,沈廷把轮胎装回去,用脚踩着扳手往下压,确认拧紧了才松手。“一百二。
”他直起身,T恤后背湿了一大片。赵璃扫码付了钱,看着他收拾工具。“沈老板,
你这疤……”沈廷动作顿了下,没回头。“烫的。”“什么时候的事?”“十四年前。
”赵璃心猛地一跳,像被针扎了。“挺严重的。”“死不了。”沈廷把工具扔进工具箱,
哐当一声关上盖子,转身进了里屋,没再理她。赵璃坐了会儿,见他没出来,只好开车走了。
后视镜里,铁皮招牌越来越小,她忽然觉得眼睛酸,赶紧揉了揉。赵璃来得勤了,
隔三差五就来,有时车真有毛病,有时就来买瓶玻璃水。沈廷始终那副样子,话少,
问一句答一句,多一个字没有。阿发倒是跟她混熟了,嘴巴像漏风的筛子,啥都往外说。
“赵姐,你是不是对我们沈哥有意思?”阿发一边给车胎打气一边笑。
赵璃手里的玻璃水瓶差点没拿稳。“别瞎说,就是觉得他人不错。”“我看也是。
”阿发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沈哥是好人,就是命苦。小时候爹妈离婚,没人要他,
跟着姥姥过。后来一场大火,把姥姥家烧了一半,他冲进火场救了对祖孙,自己脸烧了,
姥姥受了惊吓,没几年也走了。”赵璃攥着玻璃水瓶的手紧了,瓶身都被捏出印子。
“那祖孙俩呢?”“早没影了。”阿发叹了口气,“听说那小姑娘当时才十六,吓坏了,
第二天就跟爹妈搬走了,连句谢谢都没留下。沈哥从没提过这事儿,我们也是听老街坊说的。
”“他恨他们吗?”“不知道。”阿发摇摇头,“沈哥心里有事从不往外说。
不过我觉得他不恨,不然也不会冲进去救人了。”沈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
手里拿着个旧零件,冷冷地看着阿发。“活干完了?”阿发吓得一哆嗦,
赶紧说:“快了快了。”沈廷没再说话,转身进了屋。赵璃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堵得慌,
像塞了团棉花。她走到门口,想进去说点什么,可看着那扇掉漆的木门,脚像灌了铅,
挪不动。中午沈廷和阿发在门口支了张桌子吃饭,白粥配咸菜,还有两个馒头。
赵璃从车上拎下来个保温桶,打开盖子,里面是红烧肉和炒青菜。“刚好多做了点,
一起吃吧。”她把保温桶往桌上推了推。阿发眼睛都亮了,咽了口唾沫。“这多不好意思。
”“没事,放着也是放着。”沈廷没动,低头喝着粥,像没看见似的。赵璃的脸有点热,
把筷子往桌上一放:“不嫌弃就吃,嫌弃就算了。”沈廷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
拿起筷子夹了块红烧肉,塞进嘴里慢慢嚼着,没说好不好吃。阿发可没那么多讲究,
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嘴里还不停念叨:“真香,比我妈做的还好吃。
”赵璃看着沈廷吃饭的样子,他只用右边牙齿嚼,左边似乎不太敢用力。她忽然想起那场火,
他背着奶奶往外冲时,左边脸肯定被火燎得厉害。“沈老板,你姥姥……”“走了五年了。
”沈廷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对不起。”“没事。”他站起身,把自己的碗筷收了,
“钱我转你。”“不用……”“必须给。”沈廷掏出手机,扫了她的收款码,转了五十块,
“吃你的东西,不能白吃。”赵璃看着手机上的收款提示,心里像被泼了盆冷水,凉飕飕的。
她收拾好保温桶,没再说什么,上了车。透过后视镜,
她看见沈廷正把剩下的红烧肉倒进垃圾袋,阿发在旁边急得直跺脚。她踩下油门,
车猛地窜了出去,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赵璃住的小区是老小区,六层,没电梯。
她每天爬楼都气喘吁吁,可就是不想搬家。这里离沈廷的店近,走路十分钟,
她能时常看见他。晚上她对着镜子卸妆,卸妆棉擦到眼角时,那道疤慢慢显出来,浅粉色的,
像条小虫子趴在那里。她用手指摸了摸,有点硌手。手机响了,是妈打来的。“璃璃,
周末回家不?张阿姨介绍的那个男孩,你见介绍呗,人家是医生,条件多好。”“妈,
我这周加班。”赵璃避开镜头,假装整理护肤品。“加什么班?我看你就是故意躲着。
”妈在那头叹了口气,“你都**十了,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赵璃没说话,
想起沈廷那张带疤的脸,还有他粗糙的手。“妈,我有喜欢的人了。”“谁啊?干什么的?
”“开汽修店的。”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妈就炸了:“开汽修店的?你疯了?
我们辛辛苦苦供你上大学,不是让你去跟个修车的!”“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什么样?
不就是个没文化的粗人吗?”妈打断她,“我告诉你,我不同意!”“妈!
”赵璃的声音也拔高了,“他是好人,当年要不是他,我和奶奶早就没了!
”“当年那是他运气好,碰上了!”妈根本不听,“总之,你必须跟他断了!”“我不!
”赵璃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到床上,趴在桌上哭了起来。她想起十四年前,自己还叫刘莉。
住在奶奶家那条窄巷里,父母常年在外打工,一年到头见不着面。沈廷是后来搬来的,
跟他姥姥住对门。他总是独来独往,不爱说话,可每次她被巷子里的 boys欺负,
都是他悄悄把那些人打跑。她还记得有次下雨,她没带伞,是他把伞塞给她,
自己淋着雨跑了。那把伞是蓝色的,上面印着小熊图案,她一直留着,
直到那场大火把一切都烧没了。火灭了之后,她在医院醒来,脸上缠着纱布,奶奶在旁边哭。
妈说:“刘莉这个名字不好,火里来的,不吉利,咱们改叫赵璃,重新开始。
”于是刘莉就死了,活下来的是赵璃。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刘莉一直都在,在那道疤里,
在每个想他的夜里。赵璃开始等沈廷下班。他一般七点关门,锁了门就骑辆旧电动车往家走。
她开着车远远跟着,看着他拐进那条更窄的巷子,看着他走进那栋墙皮剥落的老楼,
才掉头回家。连续跟了一个星期,沈廷好像没发现,又好像发现了,只是没说。
这天沈廷关了店门,刚把电动车推出来,忽然回头看了眼赵璃的车。她心里一紧,
赶紧低下头,假装看手机。他没过来,骑上电动车就走。赵璃赶紧发动车,跟了上去。
到了巷子口,沈廷停了车,转过身,看着她。赵璃把车停在他旁边,降下车窗。“沈老板,
有事?”“你跟着***什么?”沈廷的声音很冷。“我……”赵璃有点慌,“我刚好路过。
”“路过?”沈廷冷笑一声,“连续一个星期都路过?”赵璃的脸一下子红了,说不出话。
“赵小姐,”沈廷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点不耐烦,“我知道你条件好,长得也漂亮,
犯不着跟我这种人浪费时间。”“我不是浪费时间!”赵璃急了,
“我是……”“你是觉得欠我的,想补偿我?”沈廷打断她,“不用,当年救人是我自愿的,
跟你没关系。”“不是的!”赵璃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沈廷,我是刘莉啊!
当年被你救的那个女孩!”沈廷的身子僵住了,眼睛猛地睁大,死死地盯着她。“你说什么?
”“我是刘莉,”赵璃的声音抖得厉害,“我找了你十四年了。”沈廷的嘴唇动了动,
没说出话来,脸色白得吓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认出我的?
”“你的疤,还有……”赵璃看着他的眼睛,“我记得你的眼睛。”沈廷别过头,
看着巷子深处,那里的路灯忽明忽暗。“找***什么?”“我想谢谢你。”“谢过了。
”他转过身,跨上电动车,“以后别跟着我了。”“沈廷!”赵璃喊住他,
“我不是为了谢你!我是……我是喜欢你!”这句话像块石头扔进水里,溅起好大的水花。
沈廷的背影僵在那里,半天没动。“我从十四岁就喜欢你了,”赵璃的眼泪掉了下来,
“那场火之后,我一直找你,找了十四年。”沈廷慢慢转过身,看着她,眼神复杂得很,
有惊讶,有疑惑,还有点赵璃看不懂的东西。“赵小姐,你认错人了。”“我没认错!
”赵璃推开车门跑下去,站在他面前,“你就是沈廷,住在我奶奶对门,总穿件蓝色的校服,
后背还有个破洞!”沈廷的脸色变了变,嘴唇抿得紧紧的。“那又怎么样?”“我喜欢你!
”赵璃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跟我在一起吧。”沈廷的目光落在她眼角的疤上,
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赵小姐,我们不合适。”“为什么不合适?”“我是个修车的,
你是个白领,”他指了指自己的脸,“我还有这个,你不介意?”“我不介意!
”“你现在不介意,以后会介意的。”沈廷跨上电动车,“别再来了,对我们都好。
”他拧动车把,电动车发出嗡嗡的响声,慢慢消失在巷子深处。赵璃站在原地,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个不停。晚风吹过,带着巷子深处的霉味,她忽然觉得很冷。
赵璃没听沈廷的,还是天天去他店里。有时带点吃的,有时就坐在旁边看着他干活。
沈廷没再赶她,也没理她,就当她是空气。阿发看不过去了,偷偷跟赵璃说:“赵姐,
沈哥就是心里过不去那坎。他觉得自己配不上你,脸上还有疤,怕你跟着他受委屈,
被人笑话。”“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你不在乎,沈哥在乎啊。”阿发叹了口气,
“他这人看着硬,其实心细得很,就是太能扛了,啥都自己憋着。”赵璃看着沈廷的背影,
他正蹲在车底下,不知道在修什么,后背的衣服湿了一大片。她忽然觉得很难受,他救了她,
自己却活得这么苦。中午她又带了饭,是她早上起来做的排骨炖豆角,还有米饭。“沈老板,
吃饭了。”沈廷没动。阿发赶紧跑过来,接过保温桶:“谢谢赵姐,我帮你喊他。”“不用。
”沈廷从车底钻出来,脸上沾了不少灰,“赵小姐,你回去吧,别再来了。”“我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