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咽气那晚,二姐就开始不对劲。整宿整宿地嚎,说爹拿着鞭子来抽她,要带她走。
市医院开的安眠药全吐了,人瘦得脱了形,眼窝陷下去,黑得像两口井。
她总指着空墙角发抖,说‘他来了,就在那儿’。道士说,必须把我爹的坟给炸了,
我爹的手,枯瘦得像深秋暴晒过的老树根,指关节绷得死白,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凸起,
仿佛随时会爆裂。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死死攥着一张存单。
油灯昏黄的光在他深陷的眼窝里跳动,浑浊,却执拗地不肯熄灭,
像两簇不甘沉入黑暗的鬼火。二姐的脸几乎贴到了爹灰败的脸上,
她呼出的热气带着一种焦躁的腥甜味。“爹!手里捏的啥?松松手,给闺女看看!
”她尖利的声音像淬了毒的针,扎在屋里的死寂上。
爹喉咙里只有拉风箱似的、带着浓重痰音的喘息,那只攥着存单的手,如同铁铸,纹丝不动,
只是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二姐僵持着,逐渐开始失控。
我看见她猛地甩开大姐试图阻拦的手,动作带着一股蛮横的狠劲。
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红了眼的母兽,低吼一声扑了上去。两只手如同冰冷的铁钳,
死死卡住爹枯柴般的手腕,指甲瞬间就深深掐进了松弛发黄的皮肉里,
留下几道渗血的月牙痕。她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那只枯手上,
额头、脖颈的青筋根根暴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在与一块顽石角力。爹的手,
那只被死亡浸透、本该僵冷的手,竟被她强行掰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
一抹暗红色的印章痕迹,如同窥见深渊的裂口,在指缝间一闪而逝。就在那一瞬,
爹那双一直紧闭、如同蒙尘玻璃珠的眼睛,猛地睁开了!浑浊的眼珠没有丝毫光彩,
却死死钉在二姐脸上。那眼神……我无法形容。没有愤怒的火焰,没有痛苦的挣扎,
只有一种淬了千年寒冰的、阴森到骨髓里的恨!像两把浸透尸毒的冰锥,带着地府的寒意,
直直捅进人心里最深处。二姐像是被这非人的目光狠狠烫了一下,身体剧烈地一哆嗦,
触电般猛地松开了手。爹的手“啪”一下又死死合拢了,比之前攥得更紧,严丝合缝,
仿佛那张存单已经融入了他的骨血。屋里只剩下爹喉咙里艰难拉扯的喘息,
和大姐压抑到近乎窒息的抽泣。我带着一身深秋凛冽的寒气撞开门,扑到炕边时,
带起的冷风让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爹那浑浊的、几乎凝固的眼珠,竟然费力地转向了我!
里面那点即将彻底湮灭的光,像被投入了最后的火种,猛地跳跃、亮了一下!
那只被二姐拼了命也未能掰开的手,此刻竟剧烈地、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用尽身体里最后一点残存的力气,猛地抬起手臂,
将那团被冷汗浸透、攥得皱巴巴不成样子的暗黄纸片,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绝,
狠狠塞进我的手心里!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交付。纸片落入掌心的瞬间,
爹绷紧如弓弦的身子,一下子彻底垮塌了。喉咙里那口吊了不知多久、浑浊粘稠的气,
长长地、无声地吐了出来。眼睛里的光,连同最后一点生的气息,彻底熄灭了。
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面孔。哭声猛地炸开,撕碎了屋里沉重的死寂。
我捏着那张纸,指尖冰凉一片,感受着它上面残留的、属于父亲最后一丝微弱体温,
正被冰冷的空气迅速吞噬。我慢慢展开,粗糙的纸面上,
深蓝色的油墨字迹清晰得像刀刻…“贰仟圆整”,下面是粮站公章那抹刺目的鲜红。两千块。
在那个年月,在这个巴掌大、连砖瓦房都稀罕的穷镇子上,足以让太多人眼珠子充血,
生出啃噬骨血的贪婪。角落里的二姐,脸白得像刚刷过一层惨白的石灰,
眼珠子死死盯着我摊开的手掌,又猛地转向爹那张再无一丝活气的脸,
牙齿深深陷进下唇的软肉里,殷红的血珠子立刻冒了出来,
在她惨白的脸上蜿蜒出一道刺目的红痕。爹入了土。厚重的黄土一锹锹砸在漆黑的棺盖上,
沉闷的声响像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
也暂时掩埋了那些在空气中无声流淌的、关于那张纸片的心思。然而,属于二姐的炼狱,
在第一晚的黑暗降临时就迫不及待地拉开了它那扇吱呀作响的、通往恐惧的大门。那声尖叫,
绝不是人能发出来的声音。它像一把生满了锈、锯齿参差的钝锯,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
骤然划破了小院的死寂,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凄厉。她几乎是撞开了房门滚爬出来的,
单薄的睡衣被冰冷的冷汗完全浸透,紧紧贴在骤然消瘦下去的嶙峋骨架上,
勾勒出扭曲的轮廓。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出眼眶,
里面盛满了纯粹的、如同面对深渊的灭顶恐惧,瞳孔缩成了针尖。“爹!爹来了!
”她瘫在堂屋冰冷的泥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筛糠般剧烈抖动着,
如同狂风里一片即将彻底碎裂的枯叶,“他……他拿着鞭子!沾着血的鞭子!要抽死我!
说我不孝……时辰到了……要带我走啊!”声音抖得不成调子,
每一个字都浸满了冰冷的绝望。起初,大家还强撑着安慰自己,说她是伤心过度,魇住了,
魂还没回来。可这噩梦,成了最顽固的钉子户,夜夜准时来索命。原本还算丰腴的二姐,
眼见着就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地干瘪、塌陷下去。颧骨高高地凸出来,
眼窝成了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浓重的青黑色如同淤积的毒液,一直蔓延到太阳穴,
整张脸像一张蒙了皮的骷髅。白天,她就那么失魂落魄地坐在冰冷的门槛上,
对着院子里那棵歪脖子老枣树空洞地发呆,眼神涣散,无论谁喊她,
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冷不丁,身体就会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般猛一抽搐,
眼神瞬间被极度的惊恐攫住,死死盯着空无一物的墙角或炕沿,嘴唇哆嗦着,
那儿……在炕边站着……鞭子上……滴着血……时辰到了……”市医院冰冷的白墙白得刺眼,
消毒水的味道也盖不住弥漫的绝望。穿白大褂的医生皱着眉头听完我们语无伦次的描述,
推了推眼镜,刷刷开了一堆白色的小药片…强效安眠药。药片混着温水强行灌下去,
她挣扎的身体终于软倒在床上,眼皮沉重地合上,像是陷入了沉睡。然而,不到半个钟头,
她整个人如同被床板下埋着的无形炮仗猛地炸起!
那声尖叫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凄厉、更加骇人,充满了濒死的挣扎。
她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指甲在手臂上抓出道道深可见肉的血痕,力气大得惊人,
几个人都几乎按不住她扭曲的身体。“不吃药!我不吃药!”她涕泪横流,嗓子完全破音,
像破锣在嘶吼,“他就在药里等着!等着我!我一闭眼……他就从那药片里钻出来!鞭子!
鞭子抽下来了啊!啊…!”白色的药片,成了开启更深层恐怖地狱的钥匙。不到半个月,
二姐彻底瘦脱了人形,只剩下一把裹在空荡荡旧衣服里的骨头架子。
蜡黄的皮肤紧紧包裹着嶙峋的骨骼,眼窝深陷得如同两口枯井,眼神灰败浑浊,
没有一丝活气。像一盏油彻底熬干、灯芯焦黑的破灯,一口气就能吹灭。
绝望像冰冷的、粘稠的泥浆,彻底淹没了这个小小的家,也淹没了每个人的心。
邻居们走过我们家院门时,都下意识地加快脚步,眼神躲闪,压低的议论声里,
“撞邪”、“厉鬼索命”、“活不长”这些词,像淬了毒的针,一下下扎进耳朵里。
大姐的眼睛肿得只剩下两条缝,拉着我冰凉的手,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
……有个先生……都说……都说灵得很……咱们得试试啊”她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我的胳膊,
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仿佛抓住的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喉咙发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手下意识地摸向裤袋深处,隔着粗糙的布料,
那张暗黄色的存单像一块刚从炉膛里扒出来的烧红烙铁,烫得我指尖一阵钻心的麻痛,
连带着心脏也猛地抽搐了一下。“走。”山路崎岖得如同野兽的脊背,
嶙峋的碎石和带刺的荆棘不断刮擦着裤腿,发出令人烦躁的嘶啦声。
在后山一处几乎被茂密藤蔓完全吞噬的小路,隐蔽处一间小草房,我们找到了他。
一个干瘦得如同晒干橘皮的老者,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辨不清原色的旧道袍,
盘腿坐在一块布满青苔的冰凉青石上。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唯有一双眼睛,
异常地亮,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幽幽地反射着洞外微弱的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肉,
直抵人心最隐秘、最阴暗的角落。大姐早已乱了方寸,
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讲述着:爹怎么死攥着那张要命的存单,
二姐怎么发了疯似的去掰爹的手,爹最后又是如何把存单塞给了我,
以及二姐夜夜被鞭子抽打索命的恐怖景象……当听到“二姐强行掰爹手指头”这几个字时,
道士那双一直半闭着的眼睛猛地睁开了!两道冰冷锐利、如同实质的目光,
像两把淬了寒冰的匕首,瞬间刺穿了空气,扎在我和大姐的心口上,
激得我们同时打了个寒噤。
他枯瘦如同鸡爪的手指开始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飞快掐算起来,
指节在青灰色的旧道袍上摩擦出细微而急促的“沙沙”声,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仿佛在与冥冥中的什么存在进行着无声的对话。山洞里静得可怕,
只有洞外山风穿过林梢时发出的呜咽,更添了几分阴森。我和大姐屏住呼吸,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破喉咙跳出来。终于,他掐算的手指骤然停住,
像被无形的线骤然绷紧。他抬起眼,那目光沉沉地压过来,如同两座无形的大山,
死死压在我的肩头。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从地底深处渗出来的冰冷:“你爹,走得不甘,
一口怨气堵在喉头,冲天不散。他恨你二姐的贪念,更恨她竟敢在他咽气前,
行此大不敬之举,强行抢夺他心头执念之物!此乃厉鬼缠身,怨煞深重之相!寻常符水法事,
已是隔靴搔痒,无用矣!”“先生!求求您!救命啊!救救我二妹!
”大姐“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石地上,额头触地,哭腔凄厉得变了调,
在幽暗的山洞里回荡。道士的目光冷漠地扫过跪地哀嚎的大姐,最终像钉子一样,
牢牢钉在我瞬间褪尽血色的脸上。他一字一句,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
砸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头晕目眩:“救她?难!唯有一法可行…炸坟!”“炸坟?!
”我和大姐同时失声惊叫出来,脸上的血色瞬间没有,如同两张惨白的纸。炸坟?!
这……这是掘祖坟啊!大逆不道!要遭天打雷劈的!“以暴制暴!以凶压凶!
”道士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酷权威,“你爹一口怨气不散,
已然化煞,凶戾无比!温和手段,只会如同火上浇油,让他凶性大发,变本加厉!
直到将你二姐的魂魄生生拖入阴司,永世不得超脱!唯有行此破釜沉舟、玉石俱焚之举!
让你们这些活着的子孙,表现得比他更凶!更狠!更绝!炸了他的阴宅!破了他的坟茔!
让他亲眼看看,阳间的血脉并非任他欺凌宰割的绵羊!如此雷霆之威,方能震慑其凶魂,
迫其退散,再不敢前来纠缠!”他顿了顿,那双刀子般锐利的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寒意,
刮过我的脸颊,意有所指地补充道,每一个字都敲在我的心上:“此事,
必须由你爹的至亲骨血,特别是……”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刻意停留了一瞬,如同冰冷的探针,
“特别是他临终托付执念的那个人,亲自下令操办!心意要狠!要绝!要毫无半分犹豫迟疑!
若有半点退缩软弱,便是前功尽弃,不仅救不了人,反要遭其凶煞反噬,祸及自身!
”“炸坟……”我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喉咙干涩得像吞了把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