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传来母亲剧烈的咳嗽声,他触电般缩回手,通知书飘落在掉漆的饭桌上。
"小满,来帮妈择菜。
"父亲的声音混着老式摇头扇的吱呀声。
他蹲在厨房门口,看着父亲布满茧子的手正在削发黑的土豆,母亲佝偻着背在灶台前熬中药,蒸汽在她花白的鬓角凝成水珠。
"爸,市一中答应减免学费..."话没说完,父亲削土豆的刀尖在指节上划出血痕。
"你王叔说西郊高中给奖学金,还包午饭。
"母亲用袖口擦着咳出来的眼泪,"你弟明年升初中,你奶奶的降压药..."窗外的梧桐叶扑簌簌地响,林小满把通知书折成小小的方块塞进裤袋,棱角硌着大腿。
第二天他站在西郊高中的铁门前,锈迹斑斑的校名牌上趴着三只蜗牛,操场边的单杠像老人松动的牙齿。
教室吊扇转动时带着垂死病人的喘息声,第三排课桌的裂缝里嵌着半截粉笔头。
林小满盯着黑板右上角的课程表,水渍蜿蜒过"省级重点教师远程授课"的字样,像条干涸的河。
"新来的?"前排男生转过脸,校服领口沾着油渍,"重点班在顶楼。
"他说话时露出镶银的犬齿,指甲缝里嵌着篮球场的红胶粒。
林小满抱着领来的旧课本起身,听见身后有人嗤笑:"又来只土鳖。
"顶楼走廊的墙皮翻卷如鱼鳞,重点班门牌是用修正液涂改的。
班主任老张正在训话,秃顶在日光灯下泛着青苔般的光泽:"咱们班是全校希望!"他忽然用三角板敲打林小满的课桌,"特别是你,市一中的苗子。
"数学课通过投影仪转播时,林小满闻到了熟悉的土豆味。
屏幕里的教师正在讲解函数图像,粉笔灰落在定制校服的肩章上。
同桌的眼镜女孩突然戳他手肘:"你笔记记得好工整。
"她指缝间漏出的荧光笔痕迹,像极了母亲中药罐里漂浮的枸杞。
放学时暴雨突至,林小满在车棚发现自己的二手自行车倒了。
链条脱落在积水里,车座上用红漆画着扭曲的乌龟。
他蹲身修理时,听见体育馆后传来篮球撞击声,镶银牙的男生正在雨中扣篮,水花溅在"省级竞赛获奖名单"的告示栏上。
厨房的霉味比清晨更浓了。
林小满蹲着剥毛豆,弟弟的作业本摊在板凳上,最后一道应用题留着泪痕般的橡皮屑。
"哥,这个行程问题..."弟弟的铅笔停在龟裂的塑料尺上。
林小满用毛豆壳在水泥地上画线段图,忽然发现壳内的绒毛排列成抛物线。
夜里,老式台灯在英语书页上投下昏黄光晕。
林小满用美工刀小心裁下市一中录取通知书的校徽,夹在单词本里。
窗纱外闪过摩托车的远光灯,隔壁传来醉汉的咒骂声。
他跟着MP3默读"university",磁带卡顿时发出知了般的嘶鸣。
月考放榜日,林小满的名字悬在红榜最顶端,比第二名高出一截诡异的空白。
老张把奖品——印着赞助商广告的笔记本——拍在他怀里时,走廊传来玻璃碎裂的声响。
次日清晨,他在储物柜发现被撕碎的获奖证书,碎纸浸泡在漏水的拖把桶里,墨迹晕染成振翅欲飞的形状。
体育课跑操时,林小满的鞋带总在第三圈松开。
橡胶颗粒跑道上,他看见那只锈迹斑斑的单杠倒影在水中扭曲,恍若某种未知函数的图像。
当镶银牙男生故意撞向他时,林小满突然加速,风灌进洗得发白的校服,像鼓起无形的翅膀。
雨夜,他伏在厨房餐桌上解物理题。
母亲咳喘的声音从布帘后传来,与窗外蛙鸣织成细密的网。
弟弟梦呓中翻身,胳膊压住了电路图草稿。
台灯忽然闪烁,林小满抬头看见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与身后中药柜的百个抽屉重叠,每个抽屉都塞着被折叠的光阴。
期中考试前夜,林小满在操场捡到半截粉笔。
他在看台背面画满函数曲线,月光给公式披上银辉。
巡逻的手电光扫来时,他躲进器材室的阴影,听见篮球在铁柜后规律弹跳,像极了母亲咳喘的节奏。
黑暗中,一只蜗牛正沿着冠军奖杯的裂痕缓缓爬行。
高三那年冬天特别冷,教室的暖气片像得了哮喘。
林小满裹着褪色的棉服刷题,冻僵的手指在模拟卷上画出歪扭的辅助线。
前排两个男生在传阅最新款手机,后排女生讨论着美甲样式,窗玻璃上的冰花将他们的身影折射成模糊的光斑。
"又是年级第一啊!"班主任把月考成绩单拍在讲台上,粉笔灰簌簌落在林小满发顶,"不过咱们这种学校..."话音被下课***切断。
他默默擦掉练习册上不知谁画的乌龟,墨水在廉价纸张上晕出毛边。
高考那天暴雨如注,他穿着胶鞋蹚过积水漫到小腿的街道。
数学卷最后大题的类型他从未见过,监考老师油腻的头发扫过他后颈时,作文纸上洇开一滴冷汗。
钢笔尖在作文纸上戳出个墨点,像只被雨打湿的萤火虫。
林小满盯着数学卷最后那道立体几何题,题干里提到的球面坐标系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
他听见后排考生翻卷子的哗啦声,像极了母亲每天清晨撕扯止咳贴的动静。
空调出风口滴下的水珠洇湿草稿纸,三角函数公式在潮湿的纸面晕染成扭曲的蚯蚓。
监考老师踱步带来的气流掀起他手肘下的试卷,露出桌角刻着的"早"字——不知是哪届考生用美工刀雕的,笔画里嵌着黑褐色的霉斑。
最后十五分钟,林小满突然想起西郊高中那台总死机的投影仪。
三个月前老张播放的押题课件里,似乎有类似题型的残影。
他疯狂地在记忆里打捞,却只想起课件卡顿时满屏的雪花点,以及教室后排此起彼伏的哈欠声。
收卷铃响起时,他正用橡皮擦涂改选择题答案。
橡皮屑混着掌心的冷汗黏在虎口,像片将融未融的雪。
查分那天下着细雪,网吧的烟味熏得人眼睛发疼。
林小满盯着屏幕上的数字,耳边传来此起彼伏的"***"。
角落里有人猛捶键盘,泡面汤溅到他起了球的毛衣袖口。
他机械地刷新页面,直到被网管拍肩提醒续费。
"比模考低八十?"老张在电话里叹气,背景音是麻将牌的碰撞声,"今年题偏,咱们学校全军覆没......"母亲咳血的消息和专科录取书同时抵达。
林小满蹲在县医院走廊搓洗床单时,看见泛黄通知书上的"机械制造"专业,油墨印的校徽像只歪斜的齿轮。
洗衣粉泡沫漫过手背的冻疮,在盆里折射出七彩的光晕。
开学那天,他拖着掉轮行李箱穿过技校斑驳的围墙。
操场边的荒草丛里,生锈的机床零件半埋其中,宛如某种史前生物的骨骸。
穿超短裙的女生倚在走廊抽烟,烟圈撞上"禁止随地吐痰"的警示牌,碎成灰色的叹息。
宿舍里堆着前任主人遗留的啤酒瓶盖,上铺男生手机外放着土味视频。
林小满在床头贴课程表时,发现墙缝里塞着半张扑克牌,红桃A被烟头烫穿了心脏位置。
夜风吹动他带来的唯一装饰品——玻璃罐里用荧光涂料自制的"萤火虫",在黑暗里投下病态的绿光。
凌晨三点,他蹲在公共洗手间背单词。
潮湿的瓷砖上爬着蜗牛,黏液痕迹在手机照明下宛如函数曲线。
忽然有醉酒的学生踹门而入,呕吐物溅到他发黄的英语书上,刺鼻的酸腐味里混杂着廉价威士忌的甜腻。
"这年头谁还学这个?"染紫发的室友踢开他装满习题的纸箱,零件滚落时发出嘲弄的脆响,"有这功夫不如帮我代练。
"林小满跪在地板拾捡碎裂的电路板,锋利的边缘割破食指,血珠滴在《专升本历年真题》封面上,像突兀的句号。
平安夜那晚,他在实训车间给数控机床除锈。
机油味裹着寒风从破窗灌进来,操作台上凝结的寒霜反射着月光。
当收音机里传来本市理科状元被清华录取的消息时,他正用砂纸打磨生锈的齿轮,飞溅的火星在零点零三秒内照亮了瞳孔深处的萤火。
**第三章 裂缝中的光**三月霉潮像条阴冷的舌头,把宿舍舔得黏腻不堪。
林小满把发霉的蚊帐掀开条缝,混着汗臭的潮气立刻涌进来。
墙皮剥落处***出水泥的筋骨,像腐烂橘子皮下发霉的菌丝,正随着上铺胖子翻身发出簌簌的剥落声。
荧光绿机械键盘在昏暗中明灭,胖子油腻的拇指重重砸下回车键:"装什么学霸?"床板突然剧烈震颤,铁架床发出濒死的***。
林小满的牛津词典砸在脚背,被汗浸透的扉页黏在塑料凉鞋上。
他蜷起膝盖,任由单词本抵着泛黄的枕巾——那上面还留着去年泡面汤的油渍。
蟑螂从烘干机排气孔钻出来时,林小满正用冻僵的手指抠洗衣房墙上的公式。
劣质涂改液在斑驳瓷砖写满积分符号,烘干机铁皮接缝处凝着暗红铁锈,像干涸的血迹。
凌晨三点冷气钻进骨髓,他裹着褪色的蓝白校服外套——那是唯一没沾染宿舍霉味的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