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老王戴着乳白色橡胶手套，动作精确得像一台精密仪器。他的合金镊子闪着冷光，小心翼翼地在那具焦炭般的遗骸头部工作着。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和消毒水的混合气息，每一次吸进肺里都火辣辣地灼人。停尸间的灯光白得瘆人，将冰冷的金属停尸台和不锈钢柜门照得晃眼，让缩水变形、皮开肉绽的尸体阴影扭曲得如同地狱的刻痕。
老王停了下来。他的镊尖深入了头颅侧面那片严重粘连碳化的口腔区域，极轻地一勾，再一抬。
哒。
一声轻微的脆响。一颗花生米大小、被烧得如同煤核般漆黑的后槽牙，落在了他另一只手里托着的白瓷盘中央。那纯粹的白与极致的黑，对比如此惨烈，像一枚从地狱深处打捞上来的印记。我的目光死死粘在那粒黑色异物上。
就在那一瞬间，我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被这颗焦牙狠狠地撬了一下。不是电压不稳的闪烁，不是视觉的撕裂，而是一种由内而外的、钝重的冲击。
眼前的停尸间景象骤然发虚、褪色。那股浓重的焦臭和消毒水味仿佛被按下了消音键，一种截然不同、却又深深刻在骨髓里的气味蛮横地涌了上来——劣质烟草焦糊的呛人、食物腐败的酸馊、霉菌爬满墙壁的潮湿，还有一股甜腥黏腻得令人作呕的新鲜血气。这不是幻象，是我的记忆深处某个被封存已久的角落，被这颗黑色的牙齿硬生生撕开了口子。
冷汗瞬间从额头和后背渗出，冰凉粘腻。喉咙一阵发紧，干涩得说不出话，只能艰难地向老王点了点头。
那颗焦黑的牙齿……它强行唤回了我以为早已遗忘的画面：十五年前，那条阴暗得如同城市肠道淤积物的楼道。
那时我年轻，浑身是莽劲儿，刚够格在基层跑动，接手了一桩普通的五金铺子老板失踪案。那栋廉租楼，像是用积木和垃圾垒成的蜂巢，每条走廊都弥漫着绝望和污浊。在那条堆满垃圾、酸臭扑鼻的逼仄楼道尽头，靠近巨大绿色塑料垃圾桶的地方，垃圾桶本身像个肿胀的肿瘤，肮脏的液体沿着桶壁流下来，在地面汇聚成一小滩黏腻的黑绿。
阴影里缩着一团东西。那是个单薄得仿佛纸片剪成的少年，十一二岁上下，裹在一件磨得发白、袖口破烂的深蓝色旧棉袄里。他蜷缩在冰冷的垃圾桶侧面，脸深深埋在弯曲的膝盖和破棉袄的臂弯里，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是被无形的寒风吹打着、撕扯着。那压抑不住的、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敲在我当时还未被太多血案磨砺过的神经上。
我走近了。他猛地抬起头，脸上脏污不堪，鼻涕眼泪糊成一团。但最让我心头一紧的是那双眼睛。它们睁得极大，眼球布满血丝，瞳孔深处盛满了那种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恐惧——一种即将被无形的巨兽吞噬撕碎的绝望。那恐惧几乎凝成了实质，像是冰冷的雾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连周围的腐臭味都被压下去了一瞬。
他哆嗦得厉害，牙齿咯咯打颤。然后，他用那双沾满了不知是鼻涕眼泪还是污垢的手，哆嗦着从他那破棉袄的胸口位置——掏出了一样东西。
一个巴掌大的、棕黄色封皮的旧账本。非常旧，边缘磨得发毛，浸透了某种深色的、发暗的湿痕。不是水，我能闻出来。是血。新鲜的血。
他不敢看我，眼睛惶恐地低垂着，把那本带着不祥湿润的账本用尽全身力气塞向我。手指冰冷，触碰到我的手背时让我激灵了一下。在他递出账本摊开的掌心边缘，在我视线惊疑掠过的一刹那，我瞥到了一样几乎被忽略的小东西。
一抹廉价、粗糙的彩色。
是一片透明的塑料糖纸。皱巴巴的，沾着点少年的汗水和掌心的灰尘，包裹着不知名廉价水果糖的那种。彩色的线条在楼道昏黄不定、时明时灭的灯泡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微弱、跳动的微光。它本该是童年的、廉价的甜蜜象征，却在那布满血腥气和巨大恐惧的瞬间，显得如此突兀和诡异。我当时以为不过是他慌乱中口袋里带出来的零碎。
账本入手带着一种不祥的粘腻感和温热的错觉。我还没开口问，少年就像完成了某种托付，猛地弹开，转身一头扎进了更深的楼道黑暗里，脚步声慌乱急促，瞬间就被楼道的静默和臭味吞没。那双盛满恐惧的眼睛，和手心里这本染血的账本，成了那个消失男人和这座廉租楼留给我最深的烙印。后来案子扑朔迷离，成了悬案，账本查无所获，线索中断，那个少年更是如同人间蒸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