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云澜,总记得青峰山脚下那座破庙的雪。供桌下的寒气像毒蛇,缠得骨头缝都发疼,
我数着窗棂冰花的裂纹,忽然看见一截月白袍角——雪粒子落在上面,簌簌地化,
像极了后来无数个夜里,我攥着他衣角时,指尖沾的霜。"手。
"他的声音比供桌上的残烛还冷,我却鬼使神差地伸出去。掌心相触的瞬间,
我打了个寒颤——他的手不算暖,指腹有层薄茧,摩挲过我冻裂的指尖时,
力道轻得像怕碰碎什么。后来才知道,那是常年握剑、拓符磨出的茧,
是青峰山百年不遇的清玄真人,最贴近凡尘的痕迹。白玉阶有九千九百级,
我攥着他衣袍一角往上挪,雪水浸透的草鞋在石阶上打滑。他始终没回头,
却总在我要摔倒时,恰到好处地停步。风掀起他的袍角,我瞥见他腰间玉佩,
玄色绳结打得极紧,像某种不容僭越的规矩。清玄峰的云雾总裹着寒气,
竹楼里的砚台永远泛着墨香。他打坐时,脊背挺得像崖边的青松,睫毛垂下来,
在眼下投出浅影。我常盯着那影子发呆,看它随呼吸轻颤,忽然惊觉——这是师尊,
是修真界的楷模,我怎能用这般心思打量?慌忙垂眼时,耳后却泛起热,
像被他指尖不经意拂过的温度。他教我吐纳,气息总拂过我耳后。"这里滞涩。
"指腹按在我后颈第三椎时,我浑身的灵力都乱了套。那触感凉得像冰,
却偏生烫得我指尖发颤。他似有所觉,收回手时,袖摆扫过我肩头,带起的风里有崖边梅香,
清得发苦——像他这个人,连靠近都带着警告的意味。头三年,我总在寅时就候在竹楼外。
露水打湿的木剑沉甸甸的,我一遍遍练《流云十三式》,看晨雾在剑身上凝成水珠,
又被剑气震落。他辰时推门时,袖口常沾着朱砂,那是凌晨拓符的痕迹。"腕力偏了。
"他站在我身后,声音裹着雾,"收三分,留七分——剑要守礼,如同弟子要守本分。
""本分"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小石子投进我心湖,漾开圈圈涟漪。
我盯着他握剑的手,忽然看见他左手小指第二节有道浅疤,像被什么锐器划过。
后来才听山下药铺的掌柜说,那是十年前他救一位师弟时,
被妖兽利爪刮的——原来清冷如他,也有过为谁不顾规矩的时刻。可那是同门,是道义,
与我这僭越的心思,天差地别。有次练剑到暮色四合,我崴了脚踝,疼得蹲在地上冒冷汗。
竹楼的窗"吱呀"开了道缝,我慌忙想站起,却听见他说:"廊下青玉瓶。"药瓶触手温润,
塞子上刻的"玄"字被摩挲得发亮。药膏涂在脚踝上,凉意顺着骨头缝钻,
却奇异地压下了疼。我捧着空瓶站在窗下,看月光漏进屋里,在他打坐的蒲团边投下圈银辉。
露水打湿了发梢,我才发现他始终没换姿势,却把窗缝开得更大了些——可当我抬头时,
他眼睫垂得更低,仿佛刚才那点松动,只是我的错觉。引气入体那天,
山风卷着桃花瓣扑了满袖。我冲进竹楼时,他正用小狼毫蘸朱砂画符,
宣纸上的云纹刚画到第三笔,被我撞得晃了晃,晕出个小红点。"毛躁。"他放下笔,
语气听不出喜怒,却抽了张宣纸铺在我面前,"写'敬'字百遍。"我握着笔的手直抖,
墨汁在纸上晕得不成样子。他忽然握住我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笔杆传来,烫得我指尖发麻。
"笔要稳,心要敬。"他的气息拂过我耳尖,"敬师尊,敬天道,敬规矩——失了敬畏,
修行便成了旁门左道。""敬"字的最后一笔,他刻意加重了力道,
笔尖在纸上顿出个小墨点。我盯着那墨点,忽然明白,他教我的从来不止笔法,
更是划清界限的警示。十二岁那年宗门大典,我捧着他的佩剑站在队尾,听司仪唱名时,
指尖总在剑鞘上打滑。他作为首座登坛祭天,玄色法袍在风里展成孤帆,
阳光掠过他执剑的手,
将那道浅疤照得清晰——我忽然听见身后弟子窃语:"清玄真人这徒弟,
眉眼倒像..."后面的话被风卷走,却让我耳尖发烫。我见过他卷宗里夹着的画像,
画中女子执剑而立,眉眼间的英气,竟与我有三分相似。大典结束后,
他在竹楼里翻检禁术典籍,指尖划过"情劫"二字时顿了顿。"今日闲话,当耳旁风。
"他将卷宗锁进樟木箱,锁扣"咔哒"声像道惊雷,"修行者该断的,不止尘缘,还有妄念。
"我攥着衣角退到门口,看见他鬓角落了片桃花瓣,他抬手拂去的动作,快得像在掩饰什么。
十四岁生辰前,我在后山灵植园掐了枝络石藤,紫色花瓣沾着晨露,想***他书案的青瓷瓶。
却在竹楼外看见他对着那幅女子画像出神,画中人发间别着的,正是同款络石藤。
我悄悄将花枝埋进土里,转身时撞进他眼底的月光——他不知何时站在身后,
手里握着支玉簪,簪头雕着络石藤,玉色温润得像养了多年的旧物。"后山的花,
该让它留在枝头结果。"他把玉簪塞进我掌心,指尖的凉意顺着腕骨爬,"摘了,
就失了本分。"我摩挲着簪头纹路,忽然懂了他的意思——有些东西注定要留在原地,
就像画中女子,就像我不该有的心思,动了,便是错。十五岁生辰,
我偷溜下山买了坛桂花酿。青石板路的酒肆飘着甜香,掌柜说这是江南新酿,最是绵柔。
我揣着酒坛往清玄峰跑,晚风掀起衣袍时,惊得林子里的灵鹿簌簌跑远——它们大约也懂,
有些东西碰不得,比如清玄峰的云雾,比如师尊的衣襟。竹楼的窗亮着灯,
我却在窗外站住了。月光落在他摊开的宣纸上,那是我十岁时画的歪扭符篆,
被他用镇纸压得平平整整。边角磨损的地方,还用浆糊细心补过,补痕像道疤,
横在"师徒"二字之间。"进来。"他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我慌忙把酒坛藏在身后,
却被他一眼瞥见。"江南的桂花酿?"他挑眉时,睫毛上沾的墨屑轻轻抖落,
"倒是记得我提过,年轻时尝过一次。"他取了两个素白瓷杯,倒酒时,
酒液在杯壁上挂出细长的痕。"修行者忌荤腥,酒却可浅酌。"他举杯时,
指尖在杯沿转了半圈,"但不可贪杯——凡事过了度,就成了逾矩。"我盯着他捏杯的手指,
忽然注意到他无名指指甲盖边缘,有块淡粉色的月牙——那是常年握笔留下的。酒液入喉时,
甜香里裹着丝微苦,像他这话里的弦外之音。我慌忙低头饮酒,却听见他极轻地叹了口气,
那气息落在我发顶,暖得让人心慌——可再抬头时,他已转头看向窗外,
月光在他侧脸投下冷硬的轮廓,仿佛刚才那声叹,只是风过竹梢。那年冬天雪灾,
通往山下的路全被封死。他带着我扫雪开道,玄色法袍沾着雪粒子,在风雪里像株孤松。
雪崩将我们困在山洞时,他用灵力护着我,自己后背被冰棱划出道深可见骨的伤。
夜里我替他包扎,篝火映着他苍白的脸。"师尊,您后背的伤……""无妨。
"他按住我想解开绷带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明日便能化雪。"洞外风雪呼啸,
他忽然说:"我像你这么大时,也被困过一次。"他望着跳动的火苗,眼神飘得很远,
"那时师兄把最后块干粮给了我,自己却没撑过去。"我从没听过他说往事,
攥着绷带的手不由得收紧。"所以您才总救别人?"他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揉了揉我发顶,
动作快得像错觉。"修行者的责任,便是护佑。"可那指尖残留的温度,
却不像在说责任——像某种更柔软的东西,被他藏在风雪里。下山后执法长老找我谈话,
他捻着佛珠,语气沉重:"清玄峰的弟子,当知本分。近来不少人看见你与真人过从甚密,
恐伤了真人清誉。"我攥着袖中的络石藤玉簪,指尖掐进掌心。"弟子谨记教诲。
"回竹楼时,看见他站在梅树下,白衣落满雪花。"长老找你了?"他转身时,
睫毛上的雪簌簌掉落,"有些话,不必放在心上。"我望着他鬓角新添的白发,
忽然屈膝跪下。"弟子知错。"他扶我起身时,指尖抖得厉害。"错在何处?
""错在……错在让师尊蒙尘。"他猛地松开手,后退半步,眼里的光碎得像落雪。"云澜,
"他声音发哑,"你没错。"可那天之后,他待我愈发疏离。教剑时站在三丈之外,
递东西时只用灵力传送,连竹楼的门,都总在我进去前就关上。我知道他在划清界限,
用最冷的方式,护着我们俩。筑基那年的雪,下得比初遇时还大。我在瀑布下练剑,
冰棱砸在背上,疼得我闷哼,却不肯停。他站在崖边看了两个时辰,
直到看见我吐出的血染红了雪地,才纵身跃下来。"胡闹。"他拽着我后领把我提起来时,
声音里的厉色像冰锥。我冻得发紫的手还攥着剑,指节泛白。他把我裹进外袍里,
那布料上的体温烫得我微微一颤。回竹楼的路上,我缩在他怀里,呼吸喷在他颈间,
像只温顺的猫。我不敢抬头,怕看见他眼里的在意,
怕自己会错认那是别的什么——他是我师尊,是我亲手敬奉的仙人,我怎能有非分之想?
他把我放在石床上,盖好外袍转身要走,我却攥住了他的衣角。"师尊……"他僵在原地,
没回头,也没挣开。炭火在炉子里噼啪作响,我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得石地板咚咚响。
"弟子……只是怕您走。"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
才听见他说:"廊下有醒酒汤。"可我没喝酒,他大约也忘了,这话原是去年我生辰时说的。
下山历练前,他在竹楼里翻找了许久,最后从书架最顶层,抽出个蓝布包裹的木盒。
里面是叠整齐的衣物,伤药,最底下压着枚玉佩,玉质温润,刻着繁复的护符。
"遇事捏碎玉佩,"他把木盒递给我时,指尖刚碰到我的手,就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去,
"我会感知。"我攥着盒子走到门口,忽然听见他说:"清玄峰的桃花,下个月该开了。
"我回头时,他正转身往书案走,袍角扫过石凳,带起的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