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负假风暴
密密麻麻的格子间,我的名字——“张伟”俩字,被反复填进早班、午班、夜班那些最硌人的缝隙里,连轴转得几乎没有喘息。
休息日那一栏,可怜巴巴地蜷缩着,比沙漠里的泉眼还稀缺。
视线往上一移,邱葱组长自己那一行,则疏朗得令人眼晕:休西上三,白纸黑字,透着股不容置疑的悠闲。
表格最末,一行小字标注着他的“丰功伟绩”:“公休余额:42天(多年积累)”。
“小张啊,” 邱组长踱步过来,手里盘着他那对油光水滑的核桃,咔哒咔哒的脆响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他保养得宜的脸上堆着笑,微微发福的身躯停在工位隔板边,带来一小片阴影,“年轻人,多担待点,这都是历练!
机会难得。”
他下巴朝排班表努了努,“你看我,在单位扎扎实实干了十几年,这西十多天假,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那是时间的‘沉淀’,是汗水的‘结晶’!”
他特意加重了“沉淀”和“结晶”两个词,仿佛在展示勋章,指间核桃转得更欢快了。
我盯着表格上自己那串几乎连成黑块的“张伟”,再看看他名字旁边刺眼的空白和“42天”,喉咙里像堵了团浸了陈醋的棉花。
一周七天,我像一头蒙眼的骡子,被无形的鞭子抽着拉磨六天半,骨架缝里都渗着酸涩的疲惫。
而“假期”二字,早己成了贴在财务室玻璃窗上的招贴画,看得见,摸不着。
熬完一个通宵赶工的大夜班,天刚蒙蒙亮,我强撑着灌下一杯早己冷透的速溶咖啡,苦涩的渣滓黏在舌根。
手指带着熬夜后的虚浮颤抖,点开那个冰冷的考勤系统。
页面迟缓地加载,像命运在慢条斯理地揭开底牌。
当“假期余额”栏目的数字终于跳出来时,屏幕惨白的光线像针一样扎进眼底:**张伟:-4天**一个鲜红、粗壮的负号,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视网膜上,也烫在心上。
我倒抽一口冷气,身体猛地向后砸进椅背,冰凉的塑料激得我后背一紧。
负假?!
干得最多,熬得最狠,像块被榨干水分的海绵,到头来,竟倒欠了公司整整西天的“债”?
那猩红的负号,不再是简单的数字符号,它膨胀成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笑,嘲笑着这所谓“公平”规则下,被精心计算和默许的掠夺。
咖啡的苦涩和一夜未眠的眩晕感交织着翻涌上来。
我瘫在椅子上,目光失焦地越过隔板,落在对面邱组长空荡荡的座位上。
那“42天”的金色数字和他盘核桃时惬意的咔哒声,在脑子里疯狂回响、碰撞。
下午,阳光斜射进来,在邱组长那张宽大的、几乎一尘不染的办公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他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回来了,手里小心地捧着一个崭新的青花瓷茶盏,釉色温润。
他慢条斯理地坐下,先用软布仔细擦拭了一遍桌面,才把茶盏轻轻放下,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接着,他从抽屉深处取出一个精巧的小锡罐,用小银勺珍重地舀出碧绿的茶叶,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
滚水注入,茶叶在清澈的水中舒展、沉浮,清香袅袅升起。
“小张?”
他像是刚发现我的存在,侧过头,脸上是那种惯常的、带着距离感的关切,“脸色这么差?
年轻人,别太拼,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
他的目光在我青黑的眼圈和干裂的嘴唇上蜻蜓点水般掠过,却精准地避开了我电脑屏幕上那个尚未关闭的、带着猩红负号的页面。
“像我,下午就约了朋友去听个养生讲座,放松一下。
这十几年的公休攒下来,不就是为了这种时候能安心享受生活嘛,劳逸结合,才是长久之道。”
他端起茶盏,凑近鼻尖深深嗅了一下,满足地眯起眼,呷了一小口,喉间发出惬意的轻叹。
放下茶盏,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一点,语气理所当然:“哦对了,总部审计要的那批历史数据台账,最迟明早九点前必须发过去。
你今晚加个班,整理出来。
我知道你最近辛苦,”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在我桌面上堆积如山的文件和排班表上扫了一眼,嘴角勾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但年轻人嘛,精力旺盛,**有的是时间**!
对吧?”
“有的是时间”……这西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穿耳膜,扎进疲惫不堪的神经末梢。
我看着他悠然自得地品着那盏碧绿的香茗,享受着午后阳光和他“沉淀”下来的悠长时光。
阳光落在他精心梳理过的头发上,根根分明,泛着保养得宜的光泽。
办公室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
我僵硬地转动脖颈,目光重新落回屏幕。
左边窗口:我的排班表,名字挤在逼仄的格子里,像被榨汁机反复碾压过的残渣。
右边窗口:考勤系统,“张伟:-4天”,那鲜红的负号,如同未干的血迹。
而邱组长桌面上那盏青花瓷茶盏里,碧绿的茶叶正舒展着身体,在清澈的水中悠然沉浮。
他名字下方,“42天”的公休余额,像一块巨大的、闪闪发光的勋章。
身体里积压的沉重疲惫、手臂上电源爆炸留下的淡粉色疤痕、此刻屏幕上冰冷的赤字……所有的一切,混杂着邱组长那边飘来的、清雅却遥远的茶香,在胃里翻搅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又苦又涩的滋味。
邱葱。
名字倒过来念,也还是葱。
外表光鲜,内里空心。
剥开一层层所谓“资历”的葱白,露出的芯子,不过是精于算计的辛辣和理所当然的盘剥。
他端起茶盏,又惬意地啜饮了一口,眼神投向窗外明晃晃的阳光。
阳光落在他精心打理的发丝上,根根分明,葱白似的干净清爽。
他抬手,下意识地理了理鬓角,指腹掠过那几缕被发胶固定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动作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我欣赏。
那动作,像极了菜贩子拿起一根水灵灵的大葱,满意地拂去上面最后一点浮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