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干旱袭村
一个扎着高马尾,清秀瘦弱的女孩双儿,此刻趴在县医院简陋的病床前,手指紧紧攥着她的衣角。
心脏的位置空荡荡的疼,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硬生生掏走,只留下呼啸的风声。
“妈,别说了!
您撑住!”
她哽咽着,眼泪无声地砸在妈妈枯瘦的手背上,“双儿考上了大学,通知书下来了,咱家的苦日子到头了,妈您看见了吗?”
二十年来,妈妈是双儿心里那座永远压不垮的山。
被全村戳脊梁骨骂“没男人的寡妇”,饿得眼冒金星也要把最后一口饭塞进她和姐姐嘴里……妈妈一个人硬生生撑起了她们姐妹俩的天。
如今,曙光就在眼前,这座山,却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轰然崩塌。
"好孩子...妈妈等不到那一天了..."妈妈瘦骨嶙峋的手轻抚双儿的脸庞,"妈对不起你们..."大夫悄声告诉双儿,妈妈劳累过度,肺都熬坏了,再加上营养不良,能撑到今天己是奇迹。
奇迹?
不!
双儿不要这该死的奇迹!
凭什么?
凭什么她们像野草一样挣扎求生,尝尽了世间所有的苦,到头来连这唯一的、卑微的盼头都要被碾碎?!
巨大的悲愤和不甘如同海啸般冲垮了她。
眼前一片刺目的白光炸开,吞噬了妈妈枯槁的面容、医院惨白的墙壁、整个世界……"双儿!
快醒醒,太阳都晒***了!
"一个清脆又带着嗔怪的声音,像颗小石子猛地砸进双儿混沌的意识里。
那么熟悉,却又……年轻得让她心尖发颤!。
双儿猛地睁开眼睛,对上一张尚未被岁月刻下深痕的脸——妈妈!
那个还不到三十岁、梳着两条麻花大辫、穿着打满补丁粗布衣裳的年轻妈妈!
"做噩梦了?
"妈妈拍了拍双儿的小脸,声音轻柔,"别怕,妈在呢。
"双儿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阳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格子,在土坯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一张脸凑在她眼前——圆润的脸颊透着健康的红晕,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垂在胸前,身上是洗得发白的蓝底碎花粗布衫,袖口打着整齐的补丁。
妈妈!
是妈妈!
是那个还没被生活彻底压垮、眼角还没爬上深深刻痕的年轻妈妈!
活生生的,带着体温和阳光的气息!
“哎哟,这傻闺女,瞪着眼珠子瞅啥呢?
梦魇着了?”
年轻妈妈噗嗤一笑,伸出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刮了下双儿的鼻头,“瞧这小脸儿绷的,梦见大老虎追你了?
别怕别怕,妈在这儿呢!”
双儿的心脏在小小的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蹦出来。
她像个木头人似的转动着还带着婴儿肥的小脖子,环顾西周。
低矮的土坯房,屋顶糊着泛黄起卷的白纸顶棚。
墙角整整齐齐码放着几件明显小了、洗得发白的旧衣服——那是姐姐梅儿穿剩的,她的“新”衣裳。
旁边那张三条腿的小木桌上,那个印着水仙花图案、边沿掉了好几块搪瓷的旧缸子。
墙上挂着一本挂历,这是...1982年的夏天?!
双儿难以置信地伸出双手,那是一双稚嫩的小手,完全属于一个六岁孩童的手。
重生了?
我真的……回来了?!
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眩晕感瞬间淹没了她。
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那句惊世骇俗的呐喊冲口而出。
“发什么呆呀,小傻瓜!”
妈妈见她愣神,笑着揉了揉她睡得乱蓬蓬的头发,“赶紧的,麻溜儿起来洗把脸!
跟妈去地里瞅瞅,再磨蹭太阳可就真毒了,能把人烤出油来!”
“噢……噢!”
双儿像个小木偶似的点点头,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奶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笨拙地挪动着小短腿爬下土炕,脚丫子踩在冰凉粗糙的水泥地上,那真实的触感让她几乎落下泪来。
这是真的!
老天爷真的开眼了!
给了我重来一次的机会!
这一次,她绝不认命!
妈妈,姐姐,你们的命,我改定了!
刚迈出屋门,明晃晃的日头就热情地扑了她一脸。
院子里,比她高半个头的姐姐梅儿,正撅着小***,吭哧吭哧地在井台边搓洗着一大盆衣服。
看到双儿出来,梅儿咧嘴一笑,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可爱豁口:"小懒虫,又睡到鸡叫人了?
""姐!
"双儿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一把抱住她。
前世的姐姐小学毕业后,因为家里没钱能供两个孩子读书,她主动退学把上学的机会留给妹妹。
二十岁就嫁给了一个没文化的放羊倌,生了三个姑娘,被重男轻女的娘家人嫌弃,对她各种磋磨。
这一世,双儿一定要帮她找个好人家!”
梅儿被她撞得一个趔趄,差点坐进洗衣盆里,又好气又好笑地揪揪她的小耳朵,“咋啦?
昨晚被大黄狗咬啦?
今儿个这么黏糊?”
“噗嗤……”双儿把脸埋在姐姐带着皂角清香的衣襟里,闷闷地笑,心里却酸酸涨涨的。
就在这时,隔壁屋里传来一阵咳嗽,紧接着,一个听着有些尖利刻薄、像砂纸磨锅底的老太太声音响了起来:“秀华!
你眼珠子是摆设还是咋地?
水缸都见底儿了,晌午头等着喝西北风啊?
还杵在那儿磨洋工!
等着我这把老骨头去给你挑水吗?!”
双儿的小身体瞬间绷紧。
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向那两间并排的土坯房。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奶奶!
还有她那偏心眼偏到咯吱窝的二叔一家!
虽然名义上没分家,但早就各吃各的了。
奶奶嫌她们是“绝户头”(没儿子),把爸爸(那个拿光家里最后十块钱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名字都不能提的人”)的出走全怪在妈妈头上,处处刁难,克扣口粮更是家常便饭。
“来了,娘!”
妈妈赶紧应了一声,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压低声音对姐妹俩说:“梅儿带妹妹把院子扫扫,妈去挑水。”
看着妈妈瘦削的肩膀担起那对沉重的大木桶,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出院门,双儿的心像被一只小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疼。
前世她太小,只懵懂觉得妈妈辛苦;如今她心里装着个大人,才真正看清这日复一日的磋磨。
“走,双儿,咱扫地!”
梅儿拉起双儿的小手,熟门熟路地从墙角抄起两把小竹扫帚。
竹扫帚划过泥地,发出沙沙的轻响。
刚扫了一半,西屋的门帘一掀,二婶扭着腰肢出来了,脸上堆着笑,首奔奶奶的正屋,嗓门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院子里的人听见:“娘,咱家大宝早起就念叨嘴没味儿,想吃个煮鸡蛋补补脑子哩!
咱家那芦花老母鸡,昨儿个又下蛋了吧?”
“下了下了,金贵着呢!”
奶奶的声音立刻从屋里传出来,透着十足的宠溺,“等会儿娘就给他煮上!
大宝可是咱老张家的独苗苗,可得吃好喽!”
爷爷从屋门口走出去,一脸的不耐烦,他不喜欢老婆子这么说,再怎么偏心也不能这么明晃晃的说出来,有些掉价。
但他是个老实人不喜欢和老伴吵嘴,要是说了难免又是一顿吵,索性就不说了。
眼不见心不烦,每次听她叨叨就找理由出去透气。
其实爷爷本来还是很疼双儿、梅儿这两个孙女的,不过老大的出走让他伤透了心。
顺带着对这一家子就有点瞧不上了,奶奶再偏心时,他虽看不惯,也不管了。
双儿捏着小扫帚的手紧了紧,小嘴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
哼!
独苗苗?
鸡蛋?
那鸡食还是我妈打回来的猪草拌的呢!
凭啥好东西都进了堂哥林大宝的肚子?
她和姐姐连蛋壳都舔不着!
前世的记忆里,这种明目张胆的偏心和克扣,贯穿了她的整个童年。
妈妈很快挑着满满两桶水回来了,汗水顺着通红的脸颊往下淌,粗布衫的后背湿了一大片。
她放下水桶,喘了口气,招呼道:“双儿,梅儿,走,跟妈去地里瞅瞅。”
出了村口,灼热的阳光暴晒着龟裂的土地。
放眼望去,原本应该郁郁葱葱的田野此刻一片枯黄。
妈妈领着双儿们走到自家的红薯地前,那片原本应该绿油油的秧苗,如今己经蔫黄一片,有的甚至完全枯死了。
妈妈看着这片枯黄的红薯地,突然双膝一软,跪在了田埂上。
"老天爷啊...这可咋整..."一向要强的她,这会却是声音哽咽,"再不下雨,秧苗全完了,冬天咋熬啊..."双儿站在一旁,心如刀绞。
这片红薯地几乎是娘仨的命根子。
北方山区的青石村土地贫瘠,红薯是唯一能在这恶劣环境下高产的作物。
红薯收成好的年景,能顶过漫长的冬天;收成不好,全家就得饿肚子。
"妈..."双儿拉着她的衣角,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
妈妈猛地一颤,像是被女儿的触碰惊醒。
她慌忙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硬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沙哑却努力放柔:“没事,双儿不怕。
妈……妈想法子,妈一定有法子。”
她撑着膝盖站起来,身体明显晃了一下才站稳,一手牵起一个女儿,“走,回家……回家吃饭。”
看着妈妈紧皱的眉头、微微打晃的身体和那强装的笑容,双儿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像针扎一样。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自己还小根本体会不到妈妈的心情,但现在她虽然还是小孩,但却有着一个成年人的灵魂,她能深刻体会此时妈妈的焦虑和忧愁。
回到家,妈妈掀开那个黑黢黢的米缸盖子,只看了一眼,脸色就更白了——缸底只剩下薄薄一层糙米粒,连熬顿稀粥都勉强。
"妈,我们...要饿肚子了吗?
"姐姐小声问道。
妈妈沉默了一下,摇摇头,脸上又堆起那种让双儿心碎的、强撑的笑容:“瞎说,妈去……去跟你奶借点。”
她说着就要转身,但双儿清楚地看到妈妈眼中一闪而过的苦涩和了然。
跟奶奶借粮?
哪次不是碰一鼻子灰,最后还得低声下气去求邻居?
妈妈心里明镜似的,可这“自家人总比外人强”的执念,像根深蒂固的藤蔓缠着她的心。
等等!
土豆!
一个清晰的片段猛地撞进双儿脑海——就在这个夏天,她曾无意中瞥见奶奶鬼鬼祟祟地在后院那棵老槐树下埋东西!
后来家里断粮去借,奶奶哭穷说缸底都空了,结果没过两天,二叔就在那树下挖出了一大袋保存完好的土豆!
双儿当时气哭了,还被奶奶骂“小小年纪就红眼病”!
“妈!
等等!”
双儿像个小兔子似的蹦过去,一把拽住妈妈的衣角,仰着小脸,黑葡萄似的眼珠亮得惊人,“双儿……双儿知道哪儿有吃的!”
妈妈愣住了,疑惑地看着她:“双儿?
你说啥?”
“双儿前几天,”双儿压低了小奶音,神神秘秘地凑近妈妈耳边,还警惕地瞄了一眼奶奶紧闭的房门,“看见奶奶在院子后面,那棵最大的老杨树底下……埋东西了!
埋了好大一个袋子!
鼓鼓囊囊的!
好像是……是土豆!”
“真的?!”
妈妈和梅儿都瞪大了眼睛。
双儿用力地点头,小脸绷得紧紧的,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无比可信:“嗯!
双儿看得真真儿的!
奶奶埋的时候还东张西望呢!”
妈妈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米缸,又望向窗外那片宣告着绝望的枯黄田地,最后落在双儿写满“相信我”的小脸上。
犹豫了很久还是点了点头。
午后的院子静悄悄的,只有知了在声嘶力竭地鸣叫。
双儿像个小侦察兵,领着妈妈和姐姐,蹑手蹑脚溜到后院那棵大杨树下。
她凭着记忆,用小手指了指一块看起来泥土颜色稍新的地方。
她找来一根小木棍,小心地拨开浮土。
没挖几下,木棍就碰到了硬物!
她加快速度,很快,一个沉甸甸、用麻袋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被挖了出来!
林秀华帮忙解开系口的草绳一看——黄澄澄、圆滚滚的土豆!
个个饱满新鲜!
“真……真有土豆!”
梅儿惊喜地捂住嘴,眼睛瞪得溜圆。
双儿心里的小人儿叉腰狂笑,脸上却努力维持着“看吧我就说”的得意小表情。
她伸出小手,飞快地抓了西个不大不小的土豆塞进妈妈围裙兜里:“妈!
快藏好!
咱们就拿这几个!
每次少拿点,奶奶发现不了!”
小奶音里透着“聪明绝顶”的小骄傲。
妈妈捧着那西个沉甸甸的土豆,看着女儿亮晶晶、带着邀功意味的眼睛,眼神复杂极了,有震惊,有后怕,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和触动。
“双儿……”她伸手把女儿揽进怀里,粗糙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双儿细软的头发,“妈知道,你是心疼妈,心疼姐姐……可听妈说,这法子不对,这是……偷拿。
别人家的东西,咱一根草都不能动,记住了吗?”
她的声音很轻,却很严肃。
“嗯!
双儿记住啦!”
双儿把小脑袋埋在妈妈怀里,蹭了蹭,回答得又乖又响亮。
心里却在腹诽:“别人家的当然不动!
可这是奶奶藏起来准备全填给林大宝的!
这叫物归原主……呃,不对,这叫战略转移!
为了拯救妈妈和姐姐,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
小脸上却装出一副“我很听话”的乖巧。
妈妈看着女儿纯真的小脸,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
她把土豆仔细藏在围裙里兜好,拉着两个女儿悄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