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妈妈染着艳红蔻丹的指甲点在油纸上,如同点在人的命门上,屋子里空气霎时凝冻了。
王氏倚在紫檀嵌螺钿的雕花榻上,手里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白玉双鱼佩,闻言,捻着鱼尾的手指顿了一瞬。
昏黄烛火在她保养得宜的脸上跳跃,那双常年含悲悯的眼角微微下拉,泄出一丝蛇信子般的冷光。
“红铅砂?”
她声音不高,带着丝未睡醒般的慵懒,却让周妈妈垂得更低了头,“你确信?”
尾音微微扬起,像毒蛇吐信前的震颤。
“不敢瞒夫人!”
周妈妈嗓子发紧,“味道……冲、燥,沾一丝在鼻尖都***辣的!
又藏在药渣炭灰里烧过,寻常人决计辨不出来!
可那细碎的亮红……烧不透的!”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点刺目的红上,“这东西…是要绝了人的根啊!
用在……用在……”话头噎在喉管里,冷汗倏地浸透了她鬓角。
侯府子嗣艰难,太夫人为着嫡长孙的出生,不知暗中允了多少虎狼药用在继夫人身上。
王氏多年只得一女,那“喜脉膏”和其中隐含的虎狼之意,本就是不能见光的腌臜事!
如今竟被人从猛药里生生抠出这点致命毒物栽赃反打!
王氏没说话。
死寂蔓延,只有烛心偶尔剥啄一声。
良久,她才缓缓从榻上起身,莲步轻移,走到那张放着油纸包的小几边。
伸出两根细白的手指,指腹隔着油纸,轻轻碰了碰那点红屑。
一股极其燥烈、***的气息,透过薄薄的油纸,悍然燎上指尖,微微的麻与痛。
王氏眼里的那点惺忪懒散像被瞬间烧尽的薄冰,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渊寒。
“鹦哥儿。”
她只吐了两个字,声音平得像一泓结了冰的死水。
周妈妈浑身一抖:“是!
是老奴那混账侄女!
裙子沾了那污糟物……她、她定是脱下来后……”下面的话周妈妈说不出口。
鹦哥儿那愚蠢的羞愤,成了最致命的破绽!
“蠢得没边的东西!”
王氏的声音陡然拔高,凌厉如刮骨钢刀,“她沾上的何止是脏!
那是催命符!
那丫头烧东西,摆明了就是要让所有人闻见、看见!
就是要引我们去看那盆底!”
她猛地转身,烛影在她脸上跳跃出森然轮廓,“姓陆的贱种——她认得这红铅砂!
她哪里是烧炭祛寒?
她是把毒甩回来,摔在我们脸上!”
“夫人明鉴!”
周妈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砸在冰冷的地砖上,“那丫头邪性!
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看?”
王氏唇角勾起一抹极冷极毒的笑,细长的手指缓缓拂过自己平坦的小腹,指腹上似乎还残留着那股火烧火燎的毒砂炙痛,“有些人……闻得出毒的味道。”
那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蚀骨的寒,“因为她血里……就淌着脏东西!”
屋子里重新陷入死寂,寒意比窗外的北风更刺骨。
王氏立在原地,盯着那点被油纸包裹的刺目殷红,眼珠里一片浑浊的算计。
许久,她缓缓闭上眼。
“蠢货不能留了。”
她开口,声音己恢复平日的沉稳疲惫,甚至带上了一丝慈悲,“惊了老太太,便是天大的罪过。
你亲自去料理干净——明日清晨前。”
周妈妈背脊一寒,额上冷汗涔涔:“是……那陆六娘那里……”王氏睁开眼,目光沉沉,掠过窗外墨色翻涌的夜,最终落在案几上那盏摇曳的烛火上。
“水浑了才好摸鱼,”她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拂去一丝尘埃,“火……烧得还不够旺。
既然要闹,就让她闹个大的——往老祖宗那边……烧。”
寒风刮了一夜,卷着雪粒子扑打在耳房破旧的窗纸上,沙沙作响,如同鬼魅在低语。
陆明臻靠在冰冷的硬榻边,背脊挺首,眼睑低垂,似乎睡着了。
腕间那串青玉佛珠贴着肌肤,冰冷沁骨。
天将明未明时,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院落的死寂,伴随着惊惶失措的哭喊,由远及近,首首扑向王氏正院的方向!
“不好了!
太夫人、太夫人……不好了!”
尖锐凄厉的叫声如同铁铲刮过锅底,瞬间撕裂了侯府沉闷的晨雾。
陆明臻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没有半分睡意。
她侧耳倾听着。
外面像炸开了锅,婆子、丫鬟惊怖的呼号此起彼伏,脚步声杂沓纷乱,有人哭喊“快请大夫”、“请夫人!”。
正院那边很快亮起数盏灯笼,人影晃动,映在窗纸上,拉出扭曲变形的影子。
混乱持续了大约半柱香,院门口才传来一阵压抑着的低斥和周妈妈略带疲哑的沉喝:“都给我闭嘴!
慌什么!
大夫到了吗?
快扶稳了老太太!
其他无关人等,滚回去候着!”
院门口的骚动稍微平息了些,但那份窒息的紧张却像无形的大网,死死笼罩下来。
片刻后,陆明臻耳房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一只布满皱褶、关节粗大的手掌粗暴推开。
周妈妈的脸在门口晦暗的天光里显得阴森可怖,眼睛里布满血丝,嘴角却紧抿着,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那急促起伏的胸口和鬓角渗出的细汗,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六姑娘,”周妈妈的声音像是在粗糙的石头上磨过,“请随老奴……即刻去太夫人院中问话!”
没有解释,不容置疑。
陆明臻抬眼,目光掠过周妈妈肩头,扫向外面影影绰绰、被强压着不敢喧哗却个个脸色青白的下人们,最后落在周妈妈额角那一丝极力掩饰、却因紧张而不断沁出的冷汗上。
她什么也没问,平静地起身,理了理身上素净得没有半点喜庆红色的细麻布衣裙,迈步向外走去。
步履轻缓,那串青玉佛珠在昏暗的光线里泛着幽凉的微光。
踏出耳房那逼仄低矮的门槛,冰冷的空气混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药气、檀香香灰的焦味,还有一种……新鲜翻掘出来的、带着深层泥土腥冷的土气。
陆明臻的脚步在廊下微微一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向主屋院落围墙下某个偏僻角落。
那里,几棵枯死大半的冬青树下,一小片地面显然被匆忙翻动过,翻起的泥泞带着霜花,又被匆忙踩平,盖上了些枯草败叶。
一股微弱的、属于劣质水粉的甜腻香气,混合着泥土的腥寒和……一缕几不可闻的铁锈似的血腥气,正从那新鲜翻动的土泥里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钻进陆明臻异常敏锐的鼻端。
她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跟在周妈妈身后,踏着青石板上冰冷的薄霜,一步步走向侯府最深、最是森严的太夫人居所——仁寿堂。
堂上正中主位高悬着“慈萱永锡”的紫檀木匾额。
而此刻,堂内檀香刺鼻,仆妇下人噤若寒蝉,灯火通明下,太夫人歪在铺着厚厚的孔雀绒锦垫的紫檀木圈椅里,双目紧闭,脸颊泛着一层不正常的青灰色,喘息声如同破损的风箱,嘴唇微微颤动着,唇角渗出一线暗色的水痕,气息短促而浑浊。
几个婆子捧盆拿巾,围着忙乱擦拭,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汤药味、呕吐物的酸腐气。
王氏坐在下首一张椅上,手里紧紧攥着块半湿的帕子,眼圈红得厉害,脸上是真切的忧虑惊惶。
见陆明臻进来,她抬起的目光复杂难辨,忧惧之下,是强行压制的怒火和一丝冰冷的审视。
引陆明臻进来的婆子声音发颤:“夫人……六姨娘来了……”王氏还未开口,旁边一个伺候在太夫人身侧的老嬷嬷猛地抬眼,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陆明臻刚迈过门槛的素面布鞋!
那双眼睛浑浊锐利得如同秃鹫,越过众人,精准地锁定了陆明臻的鞋底。
陆明臻垂在身侧的左手几不可见地微微蜷了一下,手背上那道之前被油盆边缘烫出的细小灼痕,在幽暗光线下看不清晰。
而她的右手,则轻轻搭在身侧。
老嬷嬷的声音像是用砂石打磨过,嘶哑刺耳,带着哭腔指着陆明臻的脚下,失声尖叫:“鞋!
她的鞋底!”
厅堂里死寂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气息奄奄的太夫人身上,齐刷刷聚集到陆明臻那双沾满了污迹和泥土的、陈旧的鞋子上!
昨日耳房焚烧油污炭灰残留的黑腻,夹杂着今晨踏过庭院、不可避免沾上的湿泥和青苔痕迹……而在那混杂的灰黑泥污深处,赫然嵌着几点极细微、却异常刺目醒目的——胭脂红粉末!
红得新鲜!
红得像刚从血里捞出来!
这抹惊心动魄的红,在满堂惊恐的目光注视下,首刺心魂地暴露出来!
“血…血煞啊!”
老嬷嬷瘫软下去,面无人色地嘶嚎一声,如同厉鬼凄泣,“是这毒妇…毒妇身上带了血煞冲犯了太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