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月廿后半夜的天气,闷得像口烧开的锅,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慈云寺女眷的禅房外,
院角的老槐树叶子都蔫头耷脑,黏着暑气直往下掉。院里静得邪乎。蝉鸣像被泡软的棉花,
闷在喉咙里叫不出声;巡卫的脚步声早被雨云吞了,只剩檐角铜铃偶尔“叮”一声,
震得人心尖发颤。萧衍贴在禅房屋顶的青瓦上,指甲几乎掐进砖缝里。
他后背的汗顺着脊梁沟往下淌,黏糊糊的,比他国家的梅雨季还难受。他花了三天,
翻了三座山、躲过三拨巡卫,这才摸到敌国建在京郊的最隐秘皇家寺庙。
听埋伏在此的影卫说“这里有个绣女的手能绣出活菩萨”。他倒要看看,
能让二十多年的隐卫失魂的女人,长啥样。忽然,他身下的房间里再次传来一声轻喘。
这是他今晚第三次听到这个女子喘息。她的声音十分轻柔,仿佛像片羽毛扫过耳尖,
痒得他喉结直动。他扒着瓦沿往下瞧。就见禅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穿月白襦裙的姑娘扶着门框站出来。她头发松松挽着,几缕湿发黏在颈侧,
素白的裙子洇着汗,像被雨水泡过的云。只见那姑娘眉如远山目似清泉,一管小巧的鼻子,
红唇轻启间再次发出一声轻轻的喘息。萧衍的呼吸“咔”地卡住了。
那姑娘轻轻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汗珠顺着指缝滴下来,在门前的青石板上砸出小水洼。
他盯着那夜色里明晃晃的脸——皮肤白得透光,眼尾有颗小痣。“咚、咚、咚。
”萧衍突然听见自己心跳声,比打更的梆子还响。就见那个女子扶着门框轻喘,
右腿似乎有些使不上劲,她身子微微往门边上歪去。萧衍这才注意到,她似乎右腿微跛,
身上似乎有伤?一个深山皇家寺庙的绣女,为何身上会有伤痕?是谁?为何?
萧衍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目光不受控制地滑到她脖颈。
一颗豆大的汗珠顺着她的鬓角缓缓滑了下落她的颈间。她情不自禁轻轻松开了领口,
露出雪白的脖颈。汗湿的碎发下,淡青的血管跳得飞快,像只受惊的小蛇。
萧衍的喉结动了动,鬼使神差地咽了口唾沫。“轰隆!”一声惊雷劈下霹雳劈开厚厚的云层,
雨珠子“噼里啪啦”砸下来。萧衍被雷一惊,再被暴雨一被淋,猛得打了个激灵,
差点一头从瓦上栽下去。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再抬头时,就见那姑娘已行下廊间,
正在院中仰着头接雨。闪电劈下来的刹那,他看清了她的眼睛——亮得像山涧里的泉,
映着雷光,却没有半分慌乱。“雨下大了。”她轻声说,声音像被雨水洗过的铜铃,
清得能撞碎夜色。雨水一瞬间便把她身上月白的襦裙浇得精湿,为她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咕嘟”,萧衍的手指无意识抠住墙根的青苔,滑溜溜的,凉得他打了个寒颤。
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啥时候挪到了屋檐下的阴影里,离她不过三五步远。
就见那姑娘转身慢慢往墙根走,发间的檀木簪子晃了晃,露出耳后一点淡红,
像颗被雨打湿的朱砂痣。萧衍盯着那痣,喉咙发紧。“喵——”院角的猫叫得突兀。
萧衍猛地踉跄一步,撞上墙边的瓦罐,“哐当”一声巨响。“谁在哪儿?”那姑娘猛地转头,
萧衍赶紧将自己缩回阴影里。雨幕里,她的影子晃了晃,终究消失在了廊下。
等萧衍再敢探头,墙根早没了人影。只有湿泥上留着两排浅浅的脚印。萧衍摸着胸口喘气,
心口剧烈跳动撞得肋骨生疼。他这才发现,自己浑身精湿分不清楚是汗还是雨。
“这他娘的……”萧衍暗自觉得今夜的遭遇有些邪乎。怎么像是深山老林里遇上了精怪似的。
多年的自制力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萧衍情不自禁骂了句粗话,声音却被雨声吞得干干净净。
他望着远远禅房的晃起的灯影,突然想起暗卫信里的话——“都督,那个绣女让人失魂”。
此刻他信了。雨还在下,砸得青瓦“咚咚”响。
萧衍摸着怀里皱巴巴的密信——原来“失魂”不是勾人的手段。是她轻悄悄站在雨里,
她眼里的光便能让人忘了所有的刀光剑影。他拍了拍身上的泥,转身往林子里钻。
可刚走两步,又忍不住回头。雨幕里,禅房的灯还亮着。他仿佛又看见那姑娘站在门边,
发梢滴着水,轻声说:“雨下大了。”二八月廿老槐树的叶子在风里沙沙作响,
萧衍贴在树干上,后颈的汗顺着衣领往下淌,黏得心慌。
他翻了三座山、躲过三拨巡卫再次摸到这座深山的皇家寺庙里。他着实很费解,
一个十七八岁的绣女,为何会独自关在这样远离人烟的寺庙里礼佛和刺绣。
暗卫一直说“那绣女的手仿佛能绣出活物”,能绣出活物的工艺大师,
我倒希望自己国家可以多多益善。萧衍暗想,要不直接把她打晕了带回国去吧。
也免了自己这样一趟又一趟的跑。像朝圣似的。晨光漫过她的窗棂,就像给屋里撒了把金粉。
萧衍屏住呼吸,盯着窗棂上晃动的光影——是她!那个纤细的身影踮脚点油灯,
火苗“噼啪”炸了下,在地上投出个摇晃的影子。他的心跳“咚”地撞了下肋骨。油灯亮了,
帘幕低垂,挡住了她身影。萧衍喉结动了动,鬼使神差摘了片槐树叶,
用力弹向窗棂前的铜铃。“叮咚,叮咚”脆响扎破了晨雾,窗内的人影顿了顿。
萧衍紧盯着窗帘,就见她扶着窗沿缓缓起身,窗帘缓缓升起,先是纤细的腰,再是饱满的胸,
然后是乌黑的发梢清扫过窗框,最后是她清丽绝伦的面庞。就见那姑娘忽然深深吸了口气,
萧衍呼吸停了。他身前突然空气稀薄起来,紧接着他听见自己呼吸声粗得像拉风箱。
“起风了吗?”他听见她呢喃着,声音清甜得像浸了蜜的梅子。晨光里,
那个姑娘的乌发用木簪随便一挽,几缕碎发黏在唇边。
萧衍的指尖突然发痒——他恨不得伸手替她把碎发别到耳后。她吸了吸鼻子,转身回案前。
萧衍的目光“唰”地扎进了她的绣房:墙上、桌上贴满画样,绣稿上的线条细得像头发丝,
瑞兽的云纹、医囊上的“安”字,连鹿眼里的泪光都看得真真儿的。
他的目光落在案前的人身上。她右手悬着狼毫,笔尖一滴靛蓝悬而未落,像滴要坠不坠的雨。
鬓角沾着靛蓝,像落了颗星子。手腕上缠着褪色的绣布,葱白的手指攥着笔,指节泛白。
“咚、咚、咚。”萧衍这才发现自己在心跳响亮的离谱。汗湿的中衣紧紧捆在他身上,
让他动弹不得。“我该走了…” ,他案头的文件早已堆成了山,
为了看一眼这个深山的神秘绣女,天知道他要花多久才能排出时间。
但他的身体仿佛有自己的意志,紧紧贴在大树上看她绘制绣稿,根本动弹不得。
正午的阳光洒在绣房里,在她脸上割出明暗的阴影。
萧衍盯着她鼻尖的朱砂——这是她画菩萨眼睛时蹭上的,就像颗鼻头被点了一点胭脂。
迷人至极啊。她绣稿上的线条泛着光,那姑娘凑近时发梢扫过纸面,带起细碎的金芒。
“青衣瑞兽纹理应该再细些...”她喃喃自语着,指尖已经被笔勒出红痕。
萧衍的喉结动了动。他真的该走了——他需要的情报,只需要去暗卫处拿就行。
这样关于这个女子的一切就会像一本打开的书,任由他检阅。
但是他的身体顽固的站在树下阴影里一动不动。她的笔尖戳进药师佛的法衣褶皱,
又添了几笔金线。青衣瑞兽的眼睛:左眼琥珀色,右眼琉璃色。然后是花瘸腿白鹿。
萧衍的呼吸突然一滞。白鹿被她画得温驯,鹿眼湿漉漉的,水灵灵包含深情。
她是不是右腿有伤?萧衍心里正琢磨着,就见她的右手突然抽搐。笔“啪”地掉在案上,
她捂着手腕站起来。她反复伸拉自己的手臂和身体。她突然就扬起粉面往屋顶看去。
她鬓角的木簪有些歪了,她索性伸手拔下发簪。哗啦乌发散下在她的肩头。
就见她表情有点兴奋,她甚至松开了领口的绊扣。她仿佛要马上甩开身上的衣服。
萧衍的脑子“嗡”地炸开。他看见她粉面扬起,闭着眼喘气,
喉结上下滚动阳光在她开着领口和锁骨处投下一片金灿灿的光晕。白且亮,萧衍赶紧转开眼,
可那画面像烙铁烫在了他的脑海里,夺走了他的呼吸和理智。
他沉默的转身并重重喘息了几下。一股的激流在他身上震荡,
让他二十四年的黑白色人生仿佛突然有了色彩。过了好半天,他才敢抬头看。
她已坐回书案前,羊毫在纸上刷得“沙沙”响,像把刀割着他心头的硬壳。
“我是来拿情报的。”萧衍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喊,“这算哪门子情报?
”暮色漫进来时,老嬷嬷端着食盒进了院子。萧衍摸了摸滚烫的耳垂,
最后一次看了眼案前的人。她还在画,笔锋扫过纸面,带起的风掀动他的衣角。
他突然心生了一股强烈的不满,为什么有人在她窗外辗转煎熬,她却毫不知情?
萧衍捏起身前的几片树叶,用力将它们撞向屋角的铜铃。“叮咚,叮咚”,“起风了吗?
”就听那姑娘呢喃着抬头,看向窗外。萧衍最后看了一眼她的脸。他翻下墙头时,
带落几片槐树叶。夜色裹着他往林子里钻。他回头望了她窗口的灯影。他咬了咬牙,
鞋底碾碎脚边的落叶,“下次,我定要当面和她交谈。三九月廿皇家寺庙后山,
秋天的日头耀眼得让人睁不开眼。萧衍再一次熟门熟路摸到了这里。他静悄悄站在老槐树下,
秋阳为他挺拔身姿镀了层金光。
影卫在他身侧汇报:“陈国大佛宫里陈列的那幅《缂丝观音像》果真是那个姑娘亲手修复的。
”萧衍的喉结动了动。他盯着云一自身后捧来的檀木匣子,指节紧紧攥着自己腰间玉佩。
只有这样才能不被人看穿他内心的狂喜。“金箔丝线?”他声音仍然有些暗哑,
他一字一句慢慢道:“她还前朝便已失传的金箔工艺?”暗卫忙点头道:“属下打听过了,
那个姑娘自幼跟随母亲学绣,听说她的祖上便是前朝尚衣监的大绣师。
似因右腿出生起就不便利,因此自小便被关在这皇家寺庙里清修和刺绣。
”萧洵的太阳穴突突跳。他紧紧蹙着眉,自小就被关在这深山的古刹里?独自生长和刺绣,
这还是人过的生活吗?她身体有残缺?我怎么不知道。原来她不止面庞生得动人,
那双巧手更是绣技精绝。“我要见她。”萧衍突然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灼热。
萧衍镇定的站在那姑娘的廊外,望着她一步步走过来。晨光洒在她身上,
把她月白苎麻衫子照得十分清透。他这才注意到,她手指竟然一直拄着一直拄拐,
原来真是右腿似有不便。但她虽然走得很慢但走得很稳。
她的右手腕上只系着半枚褪色的绣帕,乌发简单盘起用鬓边一根简单的青玉簪子。
“听说阁下是本府最大绣坊,锦绣阁的少东家?”就见那姑娘抬眼,
眼尾的小痣在阳光下晃了晃,她唇边一个淡淡的微笑,右颊一个梨涡若隐若现,
“要与我谈合作吗?”萧衍的呼吸顿了顿。这姑娘就像被泡开的碧螺春,舒展清透。
未饮便已扑满了茶香。他故意咳了声,把拜帖递过去:“锦绣阁有全国最金贵的金丝、银线。
听说姑娘绣技精妙,我想先看看姑娘的绣作再谈合作细节。”那姑娘接过拜帖,
指尖在“锦绣阁”三字上轻轻拂过。她笑了笑,眼尾上挑:“好,
少东家绣房请”萧衍喉结微动跟着她行进绣房,迎面就撞进一片金芒里。半人高的绣绷上,
一只凤凰振翅欲飞。尾羽用的是“三叠金”:最里层细若游丝的金线,中间裹半透明的金箔,
最外层碾碎的云母粉。日光下流转着霞光,连最细微的绒毛都看得真真儿的。
“这是...”萧衍的声音发颤。“金累丝。”就见那姑娘拈起根绣针,针尾沾着点金粉,
“金线太硬,金箔太脆,得碾成粉混鱼鳔胶,再用细针‘喂’进线里。”她的手生得极美,
葱白的指节,指甲盖泛着珍珠光。可此刻那双手稳得像铸在那里,针在手里转、挑、勾、提,
没半分抖颤。萧衍盯着她的手,心跳声盖过了蝉鸣。“市面上能绣好百年朝凤的也不少,
”他声音发哑,“但能用金线绣出活物般光泽的...”他顿了顿,
目光扫过绣绷角落的小印“小从”两个字刻得极深,“整个陈国,找不出第二个。
”那姑娘的针一顿。她转头看他,晨光里,眼尾的小痣红得像滴血:“少东家到底想说什么?
”萧衍从袖中摸出锦盒,打开是块羊脂玉牌,这是锦绣阁首席绣师的信物。
他推过去:“您现在收费多少?无论多少,我都翻一番。”那姑娘没有接她的信物。
她低头看绣绷上的凤凰:“少东家竟然不是看绣品?是来买人?”萧洵的耳尖发烫。
他想说“不是”,可喉咙像塞了团棉花。“对。”他咬着牙说,“我要你。”那姑娘笑了。
她笑得眼尾上挑,像朵带刺的野蔷薇:“少东家,我这双手,只绣该绣的。
”她指了指凤凰的眼睛,“南珠三十两一颗,金箔百两一年,
鱼鳔胶熬了八十年...可这些加起来,”她抬眼,目光亮得像淬了火的刀,
“都不及我这双手金贵。”萧衍攥着玉牌的手青筋直跳。他望着她,
突然想起那夜在雨里撞翻的瓦罐。那碎瓦片扎进他脚底板的疼,比不过此刻心跳的疼。
“我会再来的。”他哑着嗓子说。那姑娘并没有应声。她低头继续绣,针在金线上穿梭,
像在织一张网。萧衍站在原地,望着她发梢沾着的金粉,突然觉得这满屋子的金芒,
都不及她眼尾那点红。四十月廿萧衍负手静立在这皇家古刹的门前。“她在忙什么?
”他轻声问暗卫。“那姑娘在准备绣一幅大作品,说是陈国二皇子指定的药师佛绣像。
”“听说她正在四处寻一款十分神秘的丝线,已多方探寻至今未寻得。”暗卫躬身回报。
“递帖子给她,就说锦绣阁的少东家为姑娘,分忧和解惑来了。
”萧衍暗暗按捺下心中的激越。“少东家说是要替我分忧和解惑吗?”那姑娘杏目圆瞪,
红唇轻启,“少东家如何知道我遇到困难的?”萧衍顿时语塞,
“…隐约听说姑娘四下寻找一种神秘的丝线…我便想问问可有能帮忙的地方吗?
毕竟我们锦绣阁什么丝线没有。”“那就请少东家帮我想想。”那姑娘指了指石桌上的线筐,
“这是此间市面上所有的丝线,但太亮太暗的居多。
我需要一款既深沉又神秘的青紫色做佛衣的颜色...”萧衍听得入神,
他突然就启唇轻笑:“有了!我仿佛见过‘月魄锦’——靛蓝染七遍,紫草汁浸三回,
再晾在梧桐树下等露水浸透...” 他突然转身作势要离开“等等!”姑娘拦住他,
“染坊远吗?”“不远!就在青龙山脚下,离您这儿两里地。”萧衍眼睛闪亮,
他突然想到她长久困于此地刺绣和学艺。他突然柔声对那姑娘说:“我让人给你备车,
或者你坐我的青幔小轿可好?秋阳正好,满山黄叶,姑娘可想出去看看吗?
”那姑娘的心跳得“咚咚”响。似从未想过会有人不把她当残缺郑重地邀请她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