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又一次将我拖入记忆的漩涡。我又梦见她了。不是模糊的轮廓,
是清晰得令人心痛的七年前滨城。四月的风带着咸湿的海的气息,卷起漫天樱吹雪。
粉白的花瓣,轻盈如叹息,纷纷扬扬,落满她乌黑的发梢、单薄的肩头。她蓦然回首,
唇角上扬,眼睛弯成两泓清亮的月牙,碎金般的阳光在她睫毛上跳跃。然而,
这明媚的画面里,却突兀地嵌着一抹刺眼的伤痕——她摊开的手心里,
紧紧攥着几片冰冷的青铜碎片,边缘锋利,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那是我奶奶临终前郑重交到我手里的传家铜镜。巴掌大小,背面錾刻着缠枝莲纹,
边缘因岁月摩挲变得圆润光滑。奶奶枯瘦的手指抚过镜面,
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叙儿,这镜子,跟了咱家三代人了。将来,
要亲手交给你认定的媳妇儿,这是老祖宗的念想,也是福分。”后来,镜子碎了。
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在我们感情最炽热也最脆弱的顶点,被她狠狠掼在地上。
清脆的碎裂声,像心被瞬间掏空时发出的空洞回响。再后来,她也走了。
像一阵裹挟着樱花的风,消失在海城潮湿的暮春里,
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碎片和一段被生生撕裂的过往。醒来时,脸颊一片冰凉。
窗外是城市凌晨特有的、被霓虹灯浸染的微光,带着一种虚假的暖意。
枕边的手机屏幕兀自亮着,幽白的光刺得眼睛生疼。一条未读微信,
来自那个暌违七年的名字:沈砚。只有寥寥几字:“明天同学会,老地方。”“老地方”。
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我记忆深处最柔软也最疼痛的角落。我盯着屏幕,
指尖冰凉,指节因用力而泛出失血的苍白。沈砚。这个曾刻进我骨血里的名字,我的朱砂痣。
七年前,我天真地以为,只要够用力,就能像擦掉皮肤上的污渍一样,
将她从我的生命里彻底抹去。我拼命工作,流连于不同的城市和人群,
试图用喧嚣和忙碌填满所有因她而生的空洞。然而,时间证明了我的愚蠢。她不是污渍,
她是烙印。每一次午夜梦回,每一次不经意的触动,每一次嗅到海风里若有似无的樱花气息,
心口那枚无形的烙印就灼烧一次,提醒我她的存在。碰不得,忘不掉。
她是心口那颗永远鲜红、永不结痂的朱砂痣。二“听潮”酒吧。名字没变,风铃也没变。
推开那扇沉重的、漆皮有些剥落的木门时,熟悉的铜铃声叮当作响,
清脆得如同当年她在我耳边带着醉意的轻笑,
又像一声跨越漫长时光、饱含复杂况味的低语:“你来了。”酒吧内部的光线刻意调得很暗,
营造出一种暧昧的怀旧氛围。
空气里弥漫着威士忌、雪茄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海洋腥气混合的味道。
墙壁上挂着褪色的老照片,定格着一些模糊的青春笑脸。
喧嚣的人声、酒杯碰撞的脆响、慵懒的爵士乐背景音,瞬间将我包裹。
目光几乎是本能地扫向那个角落——当年我们最爱霸占的位置,临窗,
能看见外面一小片被霓虹灯照亮的石板路。她果然在那里。沈砚。
她穿着一身墨绿色的丝绒旗袍,剪裁极其合身,勾勒出玲珑有致的曲线。
那颜色深沉得像海底,又隐隐流动着暗哑的光泽。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热络地谈笑,
只是安静地坐着,背脊挺直,像一柄收在古朴剑鞘里的名剑,敛去了锋芒,
却沉淀下更慑人的气场。七年时光在她眼角留下了一颗小小的、深褐色的泪痣,
像一滴凝固的、永不坠落的泪。她抬起眼,目光穿透人群的喧嚣,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唇角勾起一个极其微妙的弧度,带着几分审视,几分嘲弄,
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熟稔:“林叙,”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嘈杂,“你老了。
”我的心像被那目光烫了一下。她面前的玻璃桌上,摆着半杯色泽浓烈的长岛冰茶,
冰块融化了大半,杯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这个画面瞬间击中了我。以前,她最爱点这个,
总嫌不够烈,喝到微醺时,就会像只慵懒的猫,不管不顾地趴在我肩头,带着甜腻的酒气,
用指尖一根一根地数我的睫毛,数着数着就睡着了。那些温热的、带着酒气的呼吸,
仿佛还残留在颈侧。几乎是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过去,在她对面的高脚凳坐下。
视线落在她那半杯酒上,手指不受控制地伸过去,
想要触碰那冰凉的杯沿——仿佛只要碰到它,
就能瞬间穿越回那个可以肆意分享彼此气息、体温和心事的年代。指尖触及玻璃杯的刹那,
冰冷的触感像电流般窜遍全身。我猛地惊醒,如同被烫到般缩回手。
尴尬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我们早已不是可以分享一杯酒的关系了。七年时光,横亘在中间,
是比马里亚纳海沟更深的鸿沟。喉咙有些发紧,我清了清嗓子,
试图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过得好吗?”问出口才觉得这问题如此苍白无力,
却又似乎是重逢时唯一能撬开沉默的钥匙。她晃动着手中的酒杯,
琥珀色的液体在昏暗的光线下荡漾,杯壁上清晰地映出我有些局促的倒影。她没有看我,
目光落在杯中的漩涡里,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轻飘:“好。
好到能心平气和地来参加前任的订婚宴。”她顿了顿,抬眼,那抹嘲弄更深了,“你呢?
准新郎官,紧张吗?”我的心像被无形的拳头攥紧。
订婚……那个被父母和世俗推着往前走、我自己却从未真正投入的“仪式”,
此刻被她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提起,竟显得格外讽刺。就在这时,
吧台方向爆发出一阵突兀的欢呼声,盖过了背景音乐。班长陈胖子高举着手机,脸红脖子粗,
兴奋地几乎要跳上吧台:“重磅消息!重磅消息!宋昭昭!咱们的班花宋昭昭!她回国了!
明天的航班落地!兄弟们,准备好接驾啊!”“轰——”仿佛一枚炸弹在脑子里炸开。
宋昭昭!这个名字像一道刺目的白光,瞬间劈开了酒吧的喧嚣,
也劈开了我试图维持的平静表象。我的心脏猛地一沉,像是失重般急速下坠,
砸在冰冷的胃壁上,激起一阵翻江倒海的钝痛。
复……那个摔碎铜镜、决绝说出“破镜难重圆”、然后带着一身清冷月光远走他乡的白月光,
她回来了?在我和沈砚重逢的第二天?喧嚣声浪中,我下意识地看向沈砚。她先笑了出来。
不是愉悦的笑,而是一种混合着荒诞、了然和某种冰冷预感的笑。“真巧啊,林叙。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带着一种磨砂般的质感。涂着暗红色丹蔻的指甲,
缓慢而用力地刮过冰冷的玻璃杯壁,发出一种令人牙酸、汗毛倒竖的细微声响,
“你当年不是说,最恨‘巧合’这个词吗?说它虚伪,是命运用来愚弄人的遮羞布。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分手那天,也是“巧合”——宋昭昭急性阑尾炎发作,
疼得蜷缩在宿舍地上,室友六神无主地打爆了我的电话。我无法坐视不理,匆忙送她去医院,
手术签字,守到凌晨。结果,彻底错过了沈砚人生中唯一一次毕业典礼。
等我满身疲惫、带着愧疚赶到礼堂外时,只看到她孤零零地站在垃圾桶旁,
手里捏着最后一片铜镜碎片。夕阳的余晖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甚至没有看我,
只是平静地将那片碎片扔进肮脏的桶内,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的刀:“林叙,我们就像这镜子。
碎了就是碎了。你总觉得只要够用心,就能一片片捡回来,拼回去,假装它完好如初。
可你知不知道,每一道裂痕都在提醒我,每一次选择,你选的都不是我。
”回忆带来的窒息感还未散去,沈砚已放下酒杯,优雅地站起身。
墨绿色的旗袍下摆随着她的动作,丝绸般冰凉地扫过我的膝盖,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她微微俯身,那张带着泪痣、精致依旧的脸庞靠近我,
带着淡淡的香水味和一丝酒气:“明天我去接机,”她的目光像探照灯,直直地刺入我眼底,
“一起?”理智在疯狂叫嚣:拒绝!必须拒绝!这趟浑水不能蹚!这诡异的三角重逢,
只会将本就混乱的局面推向更深的深渊。然而,当她涂着丹蔻、指尖微凉的手指,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点在我紧握成拳的手背上时,七年前那个狂风暴雨的夜晚,
毫无预兆地席卷而来——沈砚发着近四十度的高烧,脸色惨白如纸,
却固执地站在我宿舍楼下冰冷的雨幕里,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保温桶,
里面是她熬了几个小时的养胃粥和刚买的胃药。
只因为我前一天在电话里随口提了一句胃不舒服。我在网吧通宵打游戏,手机没电关机,
浑然不知她在暴雨中站了整整三个小时,
直到宿管阿姨发现差点晕倒的她……那晚她滚烫的额头抵在我颈窝的触感,
她虚弱又执拗的眼神,瞬间击溃了我所有的防线。“……好。”这个字,像是有自己的意志,
不受控制地从我干涩的喉咙里滚了出来。声音沙哑得厉害。
三机场大厅永远像一个巨大的、永不停歇的漩涡。人潮汹涌,声浪嘈杂,
混合着各种语言、行李轮子的滚动声和航班信息的电子播报。巨大的落地窗外,
一架架银灰色的钢铁巨鸟起起落落,将人们带来又带走,上演着无数悲欢离合。
我和沈砚并肩站在接机口,中间隔着一段礼貌而疏远的距离。
她换了一身利落的米白色羊绒大衣,里面依旧是那件标志性的墨绿旗袍,长发挽起,
露出修长的脖颈,显得愈发清冷。我则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手心全是汗,
目光在出口处攒动的人头里焦灼地搜寻。然后,我看到了她。
宋昭昭推着巨大的银色行李箱走出来。她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象牙白羊绒连衣裙,
外面罩着浅米色的风衣,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脸上带着长途飞行后的淡淡倦意,
却无损那份清丽脱俗的气质。她仿佛把七年的光阴都精心熨烫过,反着光,穿在了身上。
依旧是记忆里那抹皎洁无暇的白月光,只是时光为她增添了几分成熟与沉静。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然后,毫无意外地,落在了我身上。那一瞬间,
她眼中所有的平静被打破,像投入石子的湖面,迅速漾开巨大的涟漪。她丢开行李车,
几乎是踉跄着朝我跑来。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
砸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无声的碎裂声。那声音,在我听来,
竟与当年铜镜落地的脆响诡异地重合了。“林叙……”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
她在我面前站定,仰起满是泪痕的脸,像一个迷路许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
她没有像沈砚那样带着刺,只有满溢的脆弱和委屈。就在我僵硬地不知该如何反应时,
宋昭昭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情绪。她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从随身的精致手袋里取出一个用深蓝色天鹅绒包裹的小盒子。
她颤抖着打开盒子——那面铜镜,安静地躺在丝绒衬垫上。它不再是记忆里四分五裂的惨状。
镜身被精心地、奇迹般地拼合在了一起。那些狰狞的裂痕并未消失,
反而被一种耀眼的、流动的金线所覆盖、勾勒、连接。金箔沿着裂痕的走向蜿蜒流淌,
像一条条凝固的金色河流,又像某种神秘古老的图腾,
将破碎的镜面重新整合成一个奇异的、带着伤痕美的整体。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射进来,
在那些金线上跳跃、流淌,整面镜子仿佛在呼吸,
散发出一种历经劫难后重生的、惊心动魄的光芒。“我修好了它。
”宋昭昭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她摊开手掌,将镜子托到我眼前,目光灼灼,
“在佛罗伦萨,跟着最好的金缮大师学的。老师说,这叫做‘Kintsugi’,金缮。
破碎的东西并不可耻,重要的是如何对待它的伤痕。用金去修补,不是为了掩盖,
而是为了彰显。伤痕不再是缺陷,它成了器物独一无二的历史,是它生命的一部分,
让它拥有了比完整时更独特、更强大的美。”我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发不出任何声音。视线模糊,那镜子上的金光和宋昭昭脸上的泪光交织在一起,
刺得眼睛生疼。七年的时光,七年的分离,七年的思念与愧疚,
仿佛都浓缩在这面被金线缝合的铜镜里,沉重得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我下意识地伸出手,
指尖微微颤抖,想要触碰那些金色的伤痕……“介绍晚了。”一个清冷的声音,
带着一丝刻意的慵懒和不容置疑的亲昵,突兀地在耳畔响起。紧接着,
一具带着冷香和体温的身体从背后贴了上来,纤细却有力的手臂环住了我的腰。沈砚的下巴,
带着微微的重量和凉意,轻轻搁在了我的肩膀上。她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
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她看向宋昭昭,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近乎完美的社交微笑,
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深潭:“昭昭,好久不见。这是我男朋友,林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宋昭昭脸上的泪水瞬间停住,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她眼中汹涌的情绪——重逢的喜悦、委屈、期待——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
只留下一片难以置信的空白和茫然。她下意识地低头,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手掌上,
那面刚刚还散发着神圣光芒的金缮铜镜,此刻在她手中仿佛失去了所有温度,
变得冰冷而沉重。她纤细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似乎想将它藏起。我的视线,
如同被磁石吸引般,不受控制地落在宋昭昭的左手无名指上。
那里有一圈极其浅淡、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印记。戒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