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霉馒头与刀光
雾是从三天前开始浓起来的,浓得化不开,把太阳泡成了个模糊的蛋黄,连风都带着股阴嗖嗖的潮气,往骨头缝里钻。
迁徙队在这处废弃加油站休整,说是休整,其实就是抢点能用的东西,喘口气。
加油站的顶棚塌了一半,露出黑黢黢的梁架,像只张开的鬼爪。
地上散落着碎玻璃和扭曲的钢筋,脚踩上去“嘎吱”响,总让人觉得会踩到什么不该踩的东西——比如前几天在国道边看到的那只断手,指甲缝里还嵌着块柏油。
我摸了摸怀里的硬馒头,隔着粗布衣服都能感觉到它硌人的棱角。
这是昨天分的,放了两天,己经发馊了,边缘长出了层淡淡的绿霉,像铺了层青苔。
但我舍不得扔,在这世道,能填肚子的都是好东西。
“李老栓!
你他娘的敢藏东西?!”
一声破锣似的吼声炸响,吓得我手一抖,馒头差点掉地上。
是王二狗,队里出了名的混不吝,左眼有道疤,据说是以前跟人抢水时被砍的,说话总爱斜着眼,像是谁都欠他八百万。
我悄悄探出头,看见王二狗正揪着李老栓的衣领。
李老栓七十多了,背驼得像座桥,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被王二狗一扯,袋子掉在地上,滚出半块发霉的馒头——比我怀里的还小,霉斑长得更密,像撒了把芝麻。
“不是藏的……是……是前天省的……”李老栓的声音发颤,牙都快掉光了,说话漏风,“想留着……留着给我孙子……”他的孙子小柱子昨天发烧了,脸烧得通红,躺在辆破面包车里哼哼,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队里的药早就被赵奎那伙人分光了,赵奎是队长,手里攥着枪,说一不二,他侄子赵磊手上擦破点皮都能用上半瓶碘伏,小柱子这样的,只能挺着。
“省的?
我看你是想独吞!”
王二狗一脚踹在李老栓肚子上,老头“哎哟”一声蜷在地上,像只被踩扁的虾米。
王二狗捡起那半块发霉的馒头,往地上狠狠一摔,用脚碾得稀烂,“全队都他娘的饿肚子,就你特殊?”
周围的人都看着,没人说话。
有人低下头,假装整理背包;有人往雾里瞅,像是在看什么风景;赵奎靠在辆破轿车上,叼着根没点燃的烟,嘴角挂着冷笑,跟没看见似的。
这就是迁徙队的规矩:弱肉强食。
谁拳头硬,谁就能多吃口饭,谁老实,谁就只能被欺负。
我刚来队里的时候,还想帮过一个被抢了压缩饼干的姑娘,结果被王二狗他们揍得三天没爬起来,从那以后,我就学会了躲,躲在油罐车后面,躲在废车堆里,躲在所有能藏住人的地方。
李老栓趴在地上,手还在摸索那摊烂馒头,指甲抠着水泥地,划出几道白印。
“那是……那是给孩子的……”他哭了,眼泪混着脸上的灰,流成了两道黑沟。
王二狗不耐烦了,从腰里摸出把锈迹斑斑的砍刀——那刀以前是把柴刀,被他磨得有点像样子,就是刃口缺了好几个豁口。
“老东西,跟你废话真多!”
我心里一紧,知道要出事。
王二狗这德性,砍人跟砍柴火似的,前几天在服务区,就因为一个女的多看了他两眼,他就把人家胳膊划了道口子,血淌了一地。
“别!”
我下意识地想喊出声,又赶紧捂住嘴。
逞英雄的下场我试过,疼,而且没用。
但己经晚了。
王二狗的刀挥了下去,不是砍向李老栓,是砍在他旁边的地上,水泥地被砍出个白印,溅起的碎石子打在李老栓脸上。
“下次再藏东西,砍的就是你这只爪子!”
王二狗啐了口唾沫,吐在李老栓面前,“滚!”
李老栓慢慢爬起来,背更驼了,走一步晃一下,像片要被风吹倒的叶子。
他没回头,也没捡地上的东西,就那么一步步挪向面包车,背影在雾里越来越模糊。
王二狗得意地笑了,把刀扛在肩上,斜着眼扫了圈周围的人,像是在说“谁不服就试试”。
然后他大摇大摆地走向赵奎,递过去半包烟——不知道从哪摸来的,烟盒都烂了。
“奎哥,那老东西就是欠收拾。”
赵奎接过烟,抽出一根夹在耳朵上,没看他:“别惹事,雾里的东西还没走远。”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压迫感。
王二狗立刻点头哈腰:“知道知道,奎哥放心。”
我缩回油罐车后面,心脏还在砰砰跳。
刚才那一瞬间,我好像看到王二狗的刀上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像是干涸的血。
摸了摸怀里的硬馒头,馊味好像更浓了,有点反胃,但更多的是心慌。
这世道,人比雾里的东西可怕多了。
奶奶以前总说“人之初,性本善”,可她没见过现在的人。
她走得早,走的时候烟雾还没这么浓,只是偶尔会下点带腥味的雨。
她临终前攥着我的手,塞给我块桃木碎片,说“能辟邪”,让我一定带在身上。
现在那碎片就揣在我另一个口袋里,磨得光滑了,带着点木头的腥气。
雾好像更浓了些,能见度不到五米。
加油站外面传来“滋滋”的响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摩擦地面,听得人后颈发麻。
有人喊了句“影煞”,队伍里顿时一阵骚动,刚才还散着的人都往一起凑,手里摸出各式各样的“武器”——铁棍、扳手、还有人拿着块碎玻璃。
影煞是这雾里最常见的东西,没形没影的,就像一团会动的影子,专啃活人的影子。
被啃到的人不会立刻死,就是浑身发冷,慢慢变得跟块冰似的,最后硬邦邦地倒在地上,皮肤发灰,像块被冻坏的肉。
前几天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小伙子,就是被影煞缠上了,走了不到半天就硬了,赵奎让人把他拖进了雾里,说是“别挡路”。
我把自己缩得更紧了,油罐车虽然锈,但好歹是铁的,影煞好像不太喜欢碰金属的东西。
怀里的馒头硌得我肋骨疼,我想拿出来啃两口,就算馊了,也比饿肚子强。
刚把馒头掏出来,指尖突然传来一阵灼热,像被烫了一下。
不是火的那种烫,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热,烫得人有点发晕。
我低头看,只见掌心泛起一层淡淡的蓝光,像蒙了层薄冰,把馒头和口袋里掉出来的桃木碎片都裹了进去。
“啥玩意儿?”
我吓了一跳,想把馒头扔了,可手像被粘住了似的,动不了。
蓝光越来越亮,把周围的雾都染成了淡蓝色。
我看见那半块发馊的馒头在蓝光里慢慢变了样,绿霉消失了,硬邦邦的面变得蓬松起来,还冒出了点热气。
口袋里的桃木碎片也化了,变成一缕淡红色的光,钻进了馒头里。
更奇怪的是,刚才落在我脖子上的几滴晨露,也顺着皮肤滑下来,被蓝光吸了进去。
这过程快得很,也就几秒钟,蓝光突然灭了,像被谁吹了口气。
我摊开手,愣住了。
手里的不再是那块发馊的硬馒头,变成了一块巴掌大的面包,金黄金黄的,上面还沾着点白色的粉末,像是糖霜。
麦香味混着点淡淡的木头香,首冲鼻子,香得让人想流口水。
我捏了捏,软乎乎的,还带着点温度,跟以前在面包店里买的差不多。
融合成功:劣质馒头+晨露+桃木碎屑=初级驱邪面包(含微弱辟邪能量,可缓解低阶诡气侵蚀)一行淡绿色的字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像用荧光笔写的,悬在半空,看得真真切切。
我眨了眨眼,字还在;晃了晃头,字跟着动了动。
不是幻觉。
这是……什么?
我想起奶奶说过的话,她说我们老林家祖上是“走阴阳”的,能跟“那边”的东西打交道,只是到了她这辈就断了。
难道……这能力是遗传的?
“凌风!
你躲那干啥?”
张叔的声音突然响起,吓得我手一抖,面包差点掉地上。
张叔是队里少数还算和善的人,五十多岁,脸上刻满了皱纹,总爱叼着个没点燃的烟斗。
他以前是开货车的,会修点东西,队里的破车全靠他勉强维持着能走。
我赶紧把面包塞进怀里,拍了拍衣服,站起来:“张叔,我……我有点不舒服,歇会儿。”
张叔走过来,他的破胶鞋上沾着泥,裤脚磨破了,露出脚踝上的淤青——昨天帮赵奎抬物资时被砸的。
“是不是饿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块干硬的饼干,递过来,“我这还有点,你拿着。”
那饼干黑黢黢的,不知道放了多久,硬得能硌掉牙。
我看着他满是裂口的手,心里有点发酸。
张叔自己都吃不饱,还总想着别人。
“不用了张叔,”我把怀里的面包偷偷往里面塞了塞,“我还有点吃的。”
张叔看了看我,没再坚持,只是拍了拍我的胳膊:“小心点王二狗那伙人,他们最近眼睛都红了。
还有,雾浓的时候别走远,影煞最喜欢抓落单的。”
他顿了顿,往面包车那边看了眼,“老栓家的柱子……怕是撑不过今天了。”
我的心沉了沉。
小柱子才七岁,前两天还跟在我后面喊“哥哥”,要我给他讲“外面世界”的故事。
我当时告诉他,外面有高楼,有汽车,有吃不完的面包……现在想想,真是骗人。
张叔叹了口气,转身去检查那辆破面包车的发动机了,嘴里“叮叮当当”地敲着,发出的声音在雾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又摸出那块面包,麦香味更浓了。
刚才那行字说“能缓解低阶诡气侵蚀”,诡气是不是就是影煞身上的那种东西?
我犹豫了一下,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
甜的。
带着点麦子的清香,还有点淡淡的木头味,一点都不馊,软乎乎的,在嘴里一嚼就化了。
暖流顺着喉咙滑下去,肚子里的空落落突然就被填满了,连刚才被王二狗吓到的心慌都淡了些。
真的能吃。
我又掰了一块,正想再吃,突然听见面包车那边传来李老栓的哭声,哭得撕心裂肺,听得人眼睛发酸。
小柱子没了。
雾里的“滋滋”声好像更近了,王二狗他们骂骂咧咧地往面包车那边走,大概是想把小柱子的尸体拖走。
赵奎还是靠在破车上,耳朵上的烟动了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把剩下的面包小心翼翼地包好,塞进怀里最里面的口袋,贴着心口。
指尖好像还残留着刚才的灼热感,眼前偶尔会闪过一丝蓝光,像块碎掉的玻璃。
突然,一阵更强烈的灼热感从指尖传来,比刚才厉害得多,烫得我差点叫出声。
眼前闪过一片模糊的画面:加油站的顶棚塌了,砸下来的钢筋压着辆破车,车旁边有个黑影在蠕动,是影煞。
王二狗被影煞缠住了,他的影子在地上扭曲着,像条被踩住的蛇,他手里的刀掉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画面里还有我,正躲在油罐车后面,手里拿着块面包,眼睛睁得大大的。
画面只持续了几秒钟,就像电视突然被关掉了,只剩下眼前的浓雾和远处的哭声。
我浑身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后背的衣服瞬间湿透了。
这是……什么?
未来?
刚才融合面包的时候,好像也闪过点什么,只是太快了没看清。
难道这能力还有副作用?
能让人看到以后的事?
“轰隆——”一声巨响,打断了我的思绪。
加油站的顶棚真的塌了一块,钢筋和水泥块砸下来,正好压在那辆破轿车上,发出刺耳的金属扭曲声。
赵奎刚才就靠在那车上,幸好他反应快,往旁边跳了一步,才没被砸到。
“他娘的!”
赵奎骂了句,脸色难看,“都别愣着了!
赶紧收拾东西,这地方不能待了!”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大家慌慌张张地往自己的行李跑,王二狗也顾不上小柱子的事了,骂骂咧咧地去抢刚才找到的半桶汽油。
我缩在油罐车后面,心脏还在砰砰跳。
刚才的画面是真的!
顶棚真的塌了!
那影煞呢?
我往画面里影煞出现的地方看,那里只有根扭曲的钢筋,在雾里黑黢黢的,没什么特别的。
但我知道,它就在附近,可能正盯着我们,像盯着一群待宰的羔羊。
赵奎吹响了***的哨子,尖锐的哨声在雾里传得很远,有点像以前村里办丧事时吹的唢呐。
我深吸了口气,攥紧了怀里的面包,又摸了摸口袋里的桃木碎片——刚才融合的时候好像没用到完,还剩一小块。
不管这能力是怎么来的,不管这副作用是好是坏,至少现在,我有了块能吃的面包,还知道了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
这就比李老栓,比小柱子,比那些浑浑噩噩等着被影煞拖走的人,强多了。
我跟着人群往***点走,路过面包车时,看见李老栓抱着小柱子的尸体,坐在地上,背驼得像要折了似的,不哭了,也不说话,就那么抱着,像抱着块稀世珍宝。
王二狗想过去拉他,被赵奎瞪了回去:“让他抱着吧,到了下一个地方再说。”
雾越来越浓,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在地上歪歪扭扭的,像一群张牙舞爪的鬼。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影子,突然有点怕。
要是影煞真的来了,我的影子会不会也被啃掉?
这块面包,真的能“驱邪”吗?
手里的桃木碎片硌了我一下,冰凉的。
我想起奶奶的话,她总说“活着就有盼头”。
或许吧。
至少现在,我还活着,怀里有块热乎乎的面包,知道接下来要小心影煞,还知道王二狗不是个好东西,得离他远点。
这就够了。
迁徙队开始移动,像一条在浓雾里蠕动的蛇。
我走在中间,前后都是人,他们的呼吸声、脚步声、咳嗽声混在一起,在雾里显得格外清晰。
油罐车被甩在了后面,慢慢被雾吞没,像从未存在过。
我摸了摸怀里的面包,麦香味还在。
指尖又传来一阵微弱的灼热,这次没有画面,只有一种预感——前面的路,更难走了。
但我得走下去。
为了奶奶的话,为了那块面包,也为了……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