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单元的楼梯井结了层薄冰。赵梅呼出的白气撞在冰冷的撬棍上,瞬间散了。
她第三次发力时,张婶家的防盗门终于发出“吱呀”的哀鸣,像被扯断的骨头。
腐味混着甜腥气涌出来,她下意识偏头,看见门框上挂着半片风干的皮肤——是张婶的,
眼眶周围的,边缘卷翘着,像块被太阳晒硬的猪皮。客厅的日光灯管在天花板上晃悠,
玻璃罩裂了道缝,露出里面发黑的钨丝。张婶保持着坐在沙发上的姿势,背挺得笔直,
双手搭在膝盖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的眼眶是空的,黑洞边缘凝着暗红的痂,
像两朵干涸的血花。“第17个。”李建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的铁钩在瓷砖上拖过,
划出的尖啸让赵梅后颈的汗毛直竖。赵梅蹲下身,视线扫过茶几底下。那颗眼球嵌在积灰里,
表面的膜已经发皱,像颗放坏了的荔枝。血丝却异常鲜活,
暗红色的纹路在浑浊的玻璃体里蜿蜒,最粗的那根从瞳孔延伸到边缘,像条冻僵的蛇。
她用镊子夹起来时,膜破了,一股黏糊糊的液体滴在地板上,洇开个小小的黑圈。“收好了。
”李建军把铁皮罐递过来,罐口边缘沾着干涸的血渍,像圈暗红色的蕾丝。
赵梅把眼球扔进去,听见里面传来“咔啦”一声——是第七声碰撞,这罐快满了。
社区活动室的玻璃窗被冻裂了,风灌进来,卷起地上的碎纸屑,贴在那个穿睡衣的男人脸上。
他还在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像破风箱抽气。铁丝把他的手腕捆在暖气片上,
勒进肉里,露出的骨头尖泛着青白。他的眼球红得吓人,血丝爬满眼白,
连瞳孔周围都染了层淡红,像浸在稀释的血水里。
“砸……砸开就能看见星星……”男人突然发力,铁丝陷得更深,他却浑然不觉,
只是盯着窗玻璃上的冰花,
“我儿子说……星星是黑夜里的灯……”赵梅数着铁皮罐里的眼球,指尖突然冰凉。
她抬头时,正看见男人的眼球在眼眶里剧烈颤动,像两颗要破壳的蛋。
周围蜷缩在墙角的人瞬间安静下来,二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
包括那个总用头撞墙的老太太——她今天没撞,只是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轻轻发抖。
“要‘睡’了。”有人低声说,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男人的喉咙里发出最后一声短促的嗬气,像被掐断的尖叫。下一秒,他的眼球猛地弹出眼眶,
带着两道鲜红的血线,撞在对面的墙上。血线在冰花上拖出两道弯,
像极了他刚才念叨的星星。李建军走上前,铁钩勾住男人的衣领往楼梯井拖。
经过赵梅身边时,他的军靴碾过地上的碎玻璃,发出清脆的响。“等他们来收罐时,
问问能不能多换两袋饼干。”他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气温。赵梅没应声,
只是看向社区门口的路。雾又浓了,把“幸福社区”的牌子晕成一团灰影。
她知道“他们”下午会来,那些戴护目镜的人,总会踩着三点的阳光出现,
面包车的轮胎碾过结霜的路面,留下两道黑痕,像是烈火划过的余烬。
林深的护目镜结了层雾。他用手套擦了擦镜片,
看见队长正用镊子夹起那颗卡在课桌缝里的眼球。阳光从教室顶的破洞漏下来,
斜斜地照在上面,血丝里的暗红液体缓缓流动,像被困在玻璃珠里的河。
这是城郊中学的初三二班。黑板上还留着半截数学公式,“√”的斜钩拖得很长,
末端沾着块暗红色的东西——林深认出那是半片视网膜。“第13颗。
”队长的声音隔着口罩传过来,闷得像沉在水里。林深的身子颤抖。他面前的课桌上,
摊着本翻开的英语课本,某页被血浸透了,“night”这个单词的字母被血丝缠绕,
像被勒住的脖子。旁边躺着颗眼球,膜破了,玻璃体流出来,在书页上积成一小滩,
沾着根卷曲的睫毛。他想起自己上初三时,也总在英语课本上画小人。
那时的护目镜还只是医院配的普通矫正镜,镜片后的世界虽然模糊,
却没有这些滚来滚去的东西。“别看了。”队长踢了踢他的脚踝,“新兵蛋子都这样,
吐够了就习惯了。”林深没吐,只是胃里的东西在翻江倒海。他强迫自己低头,
看见那颗眼球的血丝突然微微动了动——不是错觉,是神经还没完全坏死。他猛地后退,
撞在身后的课桌上,发出“哐当”的响。教室后排传来“嗬嗬”的声。他转头,
看见个穿蓝布衫的老头,正背对着他们,用头一下下撞墙。墙皮簌簌往下掉,
混着他额头渗的血,在地上积成小小的红堆。他的眼球红得发紫,
却直勾勾地盯着黑板上的公式,
嘴里反复念叨:“关灯……该关灯了……”林深的护目镜又起了层雾。
他知道老头在说什么——灾难前,这所中学的晚自习总开到十点,
教室的LED灯亮得像白天,校长说“多学一小时,多份希望”。现在想来,
那些光或许不是希望,是催命符。“走了。”队长已经把最后一颗眼球装进铁皮罐,
罐口密封时发出“噗”的轻响,像捏破了颗熟透的葡萄。林深跟着他往楼下走,经过走廊时,
看见墙上贴着张泛黄的奖状:“文明班级”,下面的日期是灾难前三个月。奖状旁边,
有颗眼球正卡在暖气片的缝隙里,血丝顺着金属管往下滴,在地上连成串,
像谁用红笔写的省略号。面包车里的温度计显示零下七度。林深摘下手套,
指尖触到护目镜的镜片,冰凉刺骨。他看见副驾驶座上的队长正在打哈欠,
嘴角扯出的弧度在白雾笼罩的眼球上,显得格外模糊。“下一站,幸福社区。
”队长发动汽车时,林深听见铁皮罐在后备箱滚动的声音,“据说那有个物理老师的老婆,
挺能扛的。”林深没接话。他望着窗外掠过的树,枝桠上挂着冰,像无数只伸向天空的手。
远处的县城在雾里若隐若现,楼顶上的LED广告牌早就黑了,只剩下铁架子,
像插在城市心脏上的骨头。他突然想起培训时医生说的话:“你们眼球上的白雾,
是老天爷给的遮羞布。”那时他不懂,现在看着车窗外某户人家的窗台上,
那颗正对着天空的眼球,突然懂了——遮的不是羞,是怕。怕看清那些血丝里的痛苦,
怕承认自己凭什么还能打哈欠。车过收费站时,栏杆锈得像堆烂铁。
林深看见收费亭里坐着个穿制服的人,眼眶空着,手里还攥着半张发票,
上面的“过路费5元”被血浸透了,红得发黑。队长把车开得更快了。林深重新戴上手套,
护目镜上的雾又厚了些,他没再擦拭。赵梅把第七颗眼球放进铁皮罐时,
发现这颗的血丝格外密。像团缠紧的线,找不到头。她想起丈夫临终前的样子,
他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眼球也是这样,红得发紫,却死死抓着她的手,
说:“蓝光……量子……记得把书房的笔记本藏好……”那时她以为是胡话。
现在她蹲在楼梯井里,看着罐子里七颗眼球在冰面上轻轻碰撞,
突然觉得那些血丝像极了丈夫画在草稿纸上的电路图——混乱,却藏着某种规律。
活动室里的“嗬嗬”声越来越响。那个被捆着的男人已经“睡”了,尸体还没拖走,
阳光透过冰裂的窗户照在他空荡的眼眶上,映出细小的光斑,像谁撒了把碎玻璃。
赵梅把铁皮罐藏进楼梯转角的杂物堆,用块破布盖好。布上有个破洞,正好露出罐口,
她看见那颗血丝最密的眼球,正对着社区门口的方向,像在等待什么。雾开始散了些,
能看见路牌上的“幸福”二字,被冻得硬邦邦的。赵梅搓了搓冻僵的手,
往活动室走——她得去看看那个撞墙的老太太,今天没听见她撞墙的声音,别是也“睡”了。
走廊里的声控灯早就不亮了,黑暗中,她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格外清晰,像敲在空心的骨头里。
林深下意识裹紧了冲锋衣,护目镜外的世界又蒙了层薄霜。他看见赵梅站在三单元门口,
手里攥着根撬棍,棍头沾着的暗红已经冻成了硬块,像块凝固的血痂。“来了。
”赵梅的声音比风还冷,视线越过林深的肩膀,落在面包车后备箱的位置,“今天收满一罐?
”队长没说话,径直往楼梯井走。林深跟在后面,听见赵梅的脚步声踩在薄冰上,
发出“咯吱”的响,像谁在啃骨头。活动室门口的铁丝还拴在暖气片上,
那个穿睡衣的男人已经被拖走了,地上留着道暗红色的拖痕,末端拐进楼梯口,
像条断了的舌头。“那个撞墙的老太太,”赵梅突然开口,声音顿了顿,“今早在墙角化了。
”林深的脚步顿了半秒。他想起培训手册里的话:“‘睡’后的尸体不能留超过六小时,
会液化成脓水,招东西。”他没见过“东西”,但见过液化后的痕迹——在县医院的太平间,
墙根下那片发黑的黏腻,像泼洒的墨汁,却带着甜得发腻的腥气。“眼球呢?
”队长的声音从活动室里传来。赵梅从杂物堆里拖出铁皮罐,破布滑落的瞬间,
林深看见罐口那颗血丝最密的眼球,正对着自己的护目镜。他突然想起课桌上那本英语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