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七年秋,上海滩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硝烟,比四行仓库烧焦的糊味更刺鼻。政权更迭的风暴眼,正从遥远的北方,裹挟着无数人的命运,沉沉压向这座不夜城。
沈长风猛地睁开眼。
喉咙里像塞了一把粗糙的砂砾,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清晰的痛楚。视线模糊了片刻才聚焦——头顶是惨白的天花板,一盏蒙尘的灯泡发出昏黄苟延残喘的光。身下是硬邦邦的行军床,粗劣的军绿色床单散发着一股混合了汗味、劣质烟草和铁锈的独特气息,顽固地钻进鼻腔。
这不是他那个堆满了法律卷宗和咖啡杯的现代公寓。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比最强劲的空调冷风还要刺骨。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巨响。
通共……处决……沈长风……
几个血腥的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原书作者毫不留情的恶意,狠狠烫在他的记忆皮层上。
他穿书了。穿进了那本他睡前还在吐槽逻辑硬伤的民国谍战小说《谍海沉沙》,成了里面那个注定要在开篇不久就惨淡收场的倒霉男配——军统上海站行动组组长,沈长风。原著的剧情冷酷如刀:就在今天,他会被顶头上司、军统上海站情报处副处长李慕白,安排去执行一次与地下党的“接头”任务。而那,根本就是一个精心布置、天衣无缝的陷阱。他会“意外”暴露,被坐实通共的罪名,然后在某个阴冷的清晨,被自己人干净利落地处决在荒郊野外的乱葬岗。
急促的敲门声如同索命符咒,骤然撕裂了房间里死水般的寂静。
“沈组长!沈组长!处座有请!紧急任务!”门外传来年轻卫兵带着喘息的催促,声音紧绷。
来了!剧情的车轮,带着碾碎一切的惯性,轰然启动。
沈长风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霉味和铁锈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入肺腑。他掀开薄被,动作利落地翻身下床。手指触碰到冰凉的金属——那是他枕下的配枪,一把沉甸甸的勃朗宁M1900,枪柄被掌心常年握出的汗液浸润得油亮。这具身体的本能反应快于思维,几乎是肌肉记忆般地将枪***腰间武装带。指尖拂过粗糙的军装布料,一种陌生又强悍的力量感在四肢百骸间苏醒、奔涌。这具身体,的确如书中所言,是经过千锤百炼的“武力天花板”。然而此刻,这力量带来的并非安全感,而是更深的寒意——它无法抵挡来自背后的暗箭。
他走到墙角那面斑驳的镜子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而冷峻的脸。约莫三十岁上下,五官如刀削斧凿,线条分明而锐利。浓眉斜飞入鬓,眉骨很高,投下深邃的阴影,使得那双狭长的眼眸显得更加幽暗难测。薄唇紧抿着,勾勒出近乎无情的弧度。皮肤是久经风霜的微深色泽。镜中人眉宇间那份挥之不去的沉郁和审视,以及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灵魂的震惊与警惕,构成了一个极其复杂的沈长风。
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试图将那份属于现代人的迷茫彻底压下。指腹下皮肤的触感真实而温热。这不是梦。
推开那扇沉重的、漆皮剥落的木门,卫兵略显紧张的脸映入眼帘。沈长风一言不发,只是微微颔首,迈开步子。军靴踏在空荡走廊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冷硬、节奏分明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通往既定死亡的道路上。
情报处副处长李慕白的办公室,在走廊最深处。推门进去,一股浓郁的雪茄烟味混合着上好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试图掩盖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却徒劳无功。李慕白正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擦拭得一尘不染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灰蒙蒙的上海滩天际线,外滩那些欧式建筑尖顶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
听到开门声,李慕白缓缓转过身。
三十五岁左右的男人,保养得宜,一身熨帖笔挺的深灰色中山装,衬得身姿挺拔。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温润平和,嘴角甚至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他手中把玩着一支昂贵的派克金笔,动作优雅从容,一派世家公子的风范。
“长风来了?坐。”李慕白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天然的亲和力,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
沈长风依言坐下,腰背挺直如松,双手自然地放在膝盖上。他调动起属于原主的所有记忆和本能,眼神平静无波,像一口深潭,让人看不出深浅:“处座。”
李慕白绕过宽大的紫檀木办公桌,坐回高背皮椅里,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置于桌面,姿态放松而随意。他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落在沈长风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