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正午的日头毒得能把柏油路烤化。老于佝偻着背,像一片被暴晒得卷了边的枯叶,
一步步挪向那栋在烈日下闪着冰冷光泽的玻璃大楼——市土商银行城东支行。
汗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砸在怀里那个被体温捂得有些发烫的黑色人造革挎包上,
晕开深色的印记。包里装着儿子的命。那张薄薄的银行卡,硬得像块烙铁,硌着他的心口。
银行里冷气开得足,猛地灌进肺里,激得老于打了个哆嗦。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
照出他沾满泥渍的解放鞋和洗得发白、袖口磨破的蓝布褂子。
几个衣着光鲜的男女坐在锃亮的金属排椅上,低声交谈,没人抬头看他一眼,
仿佛他是这干净空间里不小心闯入的一粒尘埃。老于捏紧了挎包的带子。他深吸一口气,
努力挺了挺那几乎被生活压垮的脊梁,走到三号柜台前。玻璃后面坐着个年轻的女柜员,
描画精致的眉毛微微蹙着,正低头用指甲油涂得鲜红的手指飞快地按着计算器。
“同志…”老于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在粗粝的木头上摩擦。
他小心翼翼地把挎包放在冰冷的柜台上,拉开拉链,手探进去,摸索了好几下,
才颤巍巍地掏出那张承载着儿子最后希望的银行卡,
—儿子的学生证复印件、医院那纸催命符似的病危通知书、村委会盖了红章的父子关系证明。
他双手捧着,像捧着一堆易碎的瓷器,小心翼翼地从玻璃下方的凹槽里推了进去。
“俺…俺取钱,给儿子救命。娃在ICU,等钱手术…”女柜员眼皮都没抬,
视线扫过那堆皱巴巴的纸,又落回计算器屏幕上,指尖敲击的速度丝毫未减。
她拿起那张银行卡,动作熟练地刷过读卡器。“于正刚?”她终于开口,声音平直,
毫无波澜,像冰冷的电子提示音。“对对!是俺娃!
”老于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光,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
几乎要贴到那冰冷的玻璃上,“政法大学的学生!卡里是学校给捐的救命钱!二十万!同志,
快些给俺取出来吧,医院那头…催得紧啊!”他的声音带上了无法抑制的颤抖。
女柜员的目光终于从计算器上移开,落到老于脸上。那眼神里没有同情,
只有一种审视般的、职业性的冷漠。“卡主本人呢?本人不能来办理?”“不能啊!同志!
”老于急得声音都劈了叉,布满青筋的大手焦急地拍在冰冷的柜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娃他…他躺在医院ICU!昏迷好几天了!醒不过来!医生说了,就等这钱开刀!
再晚…再晚就…”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化作一阵剧烈的哽咽。
他慌忙举起那张印着鲜红“病危通知”字样的纸,用力地戳向玻璃,“您看!您看看这个!
”女柜员的目光淡淡地掠过那张纸,眉头反而皱得更紧了,像是在看一件麻烦的垃圾。
她拿起那份盖着村委会红戳的父子关系证明,指尖捏着边缘,仿佛那纸会脏了她的手。
“这个…证明力不足。”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截,“村委会出具的亲属关系证明,
我们银行无法采信为有效法律文件。需要公证处出具的正式公证书,或者户口本原件,
证明你是于正刚的父亲。”“公…公证?”老于懵了,这个词遥远得像天边的云。
他脸上的沟壑因为巨大的困惑和恐惧而扭曲起来,“户口本…户口本在老家柜子里锁着哩!
俺家离这儿百多里地,来回…来回娃等不起啊!”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膝盖,
让他几乎站立不稳。“那没办法。”女柜员的语气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像是宣判了最终结果。
她把那张承载着儿子生命的银行卡,连同那几张被判定为“无效”的纸,
从凹槽里一股脑地推了出来,动作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不耐烦的意味。“手续不全,
不能取款。这是规定。”她不再看老于,目光重新聚焦在计算器上,鲜红的指甲又开始跳跃。
“规定…规定…”老于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被这两个字抽走了全身的骨头。
他佝偻的背脊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晃了晃,像一截被虫蛀空了的老树桩,轰然坍塌。
他顺着冰冷的柜台滑下去,一屁股跌坐在光洁得能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板上。挎包摔在一边,
银行卡和那些证明散落出来。他不管不顾,布满老茧和裂口的双手猛地捂住沟壑纵横的脸。
“老天爷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骤然爆发,像受伤野兽垂死的悲鸣,
瞬间撕裂了银行大厅里原本那种精心维持的、带着消毒水味的寂静。
那哭声里裹挟着穷途末路的绝望、被规则碾碎的愤怒,
还有眼睁睁看着儿子生命流逝却无能为力的巨大恐惧。
“俺娃的命啊…就卡在这纸片片上了…二十万…二十万救命钱就在卡里啊!
你们…你们这是要俺娃的命啊!”他蜷缩在地上,瘦小的身体剧烈地抖动着,
浑浊的泪水从指缝里汹涌而出,砸在冰冷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排椅上那几个衣着光鲜的男女终于被惊动了,纷纷侧目望来。有的皱起眉头,
嫌恶地别开脸;有的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但很快又被事不关己的冷漠覆盖;有的干脆站起身,远远地躲开这片失控的“污秽”。
保安警惕地朝这边挪动了两步,手按在腰间的警棍上,但没有立刻上前。
就在这时——“哐当——!!!”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如同平地炸雷,
猛地轰碎了银行大厅里所有的声音!厚重的钢化玻璃大门被某种狂暴的力量硬生生砸开,
碎裂的玻璃渣如同冰雹般迸溅开来,在刺眼的灯光下闪烁着危险的光芒!空气瞬间凝固了!
三个高大的身影,如同地狱里冲出的恶鬼,裹挟着硝烟和暴戾的气息,旋风般撞了进来!
他们从头到脚蒙着只露出眼睛的黑色头套,动作迅捷得令人窒息。
一人手里端着一把锯短了枪管的双管猎枪,
黑洞洞的枪口带着死亡的气息;另一人提着沉重的消防斧,
斧刃上还沾着新鲜的木屑;第三个则提着一个硕大的、鼓鼓囊囊的蛇皮袋。
“全他妈给老子趴下!动一下崩了你!”炸雷般的吼声在封闭的空间里回荡,
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啊——!”短暂的死寂后,
尖叫声如同被点燃的引信,瞬间引爆了整个大厅!方才还衣冠楚楚的人们像受惊的羊群,
惊恐万状地扑倒在地,有的直接钻到了椅子底下,身体筛糠般抖动着。
先前那点对老于的嫌恶或同情,此刻全被无边的恐惧吞噬殆尽。保安刚拔出橡胶警棍,
就被那个端着猎枪的劫匪一脚狠狠踹在肚子上,闷哼一声滚倒在地,捂着肚子蜷缩成一团。
“快!钱!全装进去!”为首的劫匪,身形最为魁梧,动作也最为利落。
他几步冲到最近的柜台前,手中的猎枪枪管粗暴地捅在防弹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对着里面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面无人色的柜员咆哮。声音透过头套,沉闷而凶狠,
像野兽的低吼。那个提蛇皮袋的劫匪立刻扑向敞开的现金窗口。
里面值班的男柜员完全吓傻了,瘫坐在椅子上,牙齿咯咯作响,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劫匪根本不等他动作,手臂猛地探过柜台隔断,一把揪住柜员的衣领,
像拎小鸡一样把他上半身粗暴地拽离座位,
另一只手闪电般抓向柜台抽屉里一捆捆崭新的百元大钞!红的、蓝的票子被成摞成摞地抓起,
像扔垃圾一样狠狠砸进敞开的蛇皮袋里。动作野蛮而高效,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整个洗劫过程快得如同快放的录像。不到两分钟,沉重的蛇皮袋已经塞得鼓胀欲裂。
那个提着消防斧的劫匪一直守在破碎的门口,斧头横在身前,
凶戾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大厅里每一个趴伏在地、瑟瑟发抖的身影。“撤!
”为首的劫匪低吼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端着猎枪,
枪口警惕地指着人群,倒退着向门口移动。提蛇皮袋的劫匪紧随其后,
沉重的袋子压得他脚步有些踉跄。
就在他们即将踏过那满地狼藉的碎玻璃、退出大门的一刹那,那个魁梧的劫匪头子,
脚步猛地顿住了。他凶狠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扫过整个大厅。最终,
旧沉浸在巨大悲恸中无法自拔、对周遭天翻地覆的变故浑然不觉、兀自嚎啕痛哭的老于身上。
老于的哭声断断续续,嘶哑绝望,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混乱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也格外凄凉。劫匪头子的眼神在头套后面似乎闪烁了一下。他端着枪,
竟鬼使神差地朝老于走了过去。沉重的靴子踩在碎玻璃渣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每一步都踏在在场所有人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他停在老于面前,
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了那个蜷缩成一团的可怜老人。
猎枪那冰冷的、散发着硝烟味的枪管,带着一种近乎侮辱性的力道,
戳了戳老于那瘦骨嶙峋、因哭泣而剧烈起伏的肩膀。“喂!老头!”他低喝一声,
声音透过头套,闷雷般滚过,“嚎什么丧?家里死人了?”语气粗暴至极。
这突如其来的触碰和喝问,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了老于。
他那因绝望而失神的眼睛猛地聚焦,惊恐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
他只看到一个蒙着黑色头套、只露出两只凶光毕露眼睛的巨大身影,
还有那支几乎要戳到他脸上的、黑洞洞的枪口!极度的恐惧瞬间扼住了他的喉咙,
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哑巴了?”劫匪头子似乎有些不耐烦,枪管又用力戳了一下,力道大得让老于痛哼一声,
身体向后缩去。“问你话呢!哭他妈什么?”也许是那深入骨髓的绝望压倒了瞬间的恐惧,
也许是想到ICU里气息奄奄的儿子,一股巨大的悲愤猛地冲破了喉咙的封锁。
老于涕泪横流,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双露在头套外的、凶戾的眼睛,
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声音破碎而凄厉:“俺娃…俺娃要死啦!就等钱救命啊!二十万!
钱就在卡里!他们…他们不给俺取啊!说俺…说俺证明不了俺是俺娃的爹!
俺娃…俺娃就在医院里躺着,等死啊——!
”他猛地指向三号柜台后面那个早已吓得面无血色、躲在柜台角落瑟瑟发抖的女柜员,
“就是她!就是她卡着俺娃的命啊!”老于的哭喊声在大厅里回荡,
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控诉力量。趴在地上的人们,包括那个被指着的女柜员,
都惊恐地看向这边,眼神复杂。劫匪头子顺着老于颤抖的手指方向,
瞥了一眼三号柜台后面那个面无人色的女人。他那露在头套外的眼睛,
瞳孔似乎猛地收缩了一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暴戾和某种更深沉东西的气息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突然,他发出一声短促而怪异的、近乎嘲弄的低吼:“妈的!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他做出了一个完全超出理解范畴的动作!
他猛地一弯腰,那只没拿枪的、戴着黑色手套的大手,
粗暴地探进旁边同伙提着的、那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口!哗啦!他抓出来的不是一沓,
而是两大捆!崭新的、还带着银行封条的百元大钞!每一捆都厚得如同砖头!没有丝毫犹豫,
他那戴着黑手套的大手一扬,像扔两块烫手的石头,又像丢弃什么肮脏的垃圾,
将这两大捆沉甸甸的钞票,狠狠地、几乎是砸在了老于蜷缩的身体旁边!钞票落地,
发出沉闷而怪异的声响。崭新的票子散开了一些,刺眼的红色铺陈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与老于破烂的衣裤、浑浊的泪痕形成了一种荒诞而惊心的对比。“钱!比命脏!
”劫匪头子闷雷般的声音从头套里迸出,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渣,砸在地上。
那语气里充满了极度的厌恶,不知是对这钞票,还是对眼前这荒诞的一切。说完,
他不再看地上的老于一眼,更没看那两捆足以救命的钱,猛地直起身。
端着的猎枪枪口朝着天花板“砰”地开了一枪!巨大的枪声在封闭空间里炸开,
震得人耳膜刺痛,天花板的吊灯碎片簌簌落下!“走!”他对着门口的同伙一声暴喝,
端着枪,大步流星地冲向破碎的大门,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刺眼的阳光和弥漫的硝烟中。
另外两个劫匪也紧跟着冲了出去。引擎的咆哮声由近及远,迅速消失在街道的喧嚣里。
银行大厅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天花板上被打碎的灯管还在滋滋地冒着电火花,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尘土味,还有一种劫后余生浓重的血腥气和恐惧感。
老于呆住了。他像一尊被风化的泥塑,僵硬地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身旁那两大捆散开的、鲜红得刺眼的钞票。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
带着一种不真实的魔幻感。那红色,像血,也像火,灼烧着他的视网膜。
刚才那蒙面恶魔的话,如同惊雷,还在他空白的脑海里隆隆回响:“钱!比命脏!
”他猛地打了个激灵!一股源自生命最深处的、近乎本能的巨大力量,
瞬间冲垮了所有的惊愕、恐惧和迟疑!儿子!儿子还在等着!“娃——!
”老于发出一声非人的嘶吼,整个人如同被弹簧弹起,猛地扑向那两捆钞票!
他枯瘦如柴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把将它们死死地搂进怀里!
粗糙的、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掌,带着泥土和汗水的气息,
疯狂地、贪婪地摩挲着那光滑的票面,仿佛那是儿子温热的皮肤,是儿子微弱的呼吸!
他抱着这从天而降、沾着硝烟和罪恶气息的“救命钱”,连滚带爬地挣扎着站起来,
完全不顾散落在地上的挎包和那张至关重要的银行卡。他像一头终于嗅到水源的濒死老兽,
爆发出生命最后的光焰,跌跌撞撞地冲向那破碎的、还残留着硝烟味的大门,
冲向外面那白得晃眼的、滚烫的街道,冲向医院的方向!身后,银行大厅里,
警报器尖锐凄厉的鸣叫终于姗姗来迟地响彻云霄,
红蓝闪烁的警灯光芒透过破碎的门窗投射进来,在地上交织出诡异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