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道像一条被反复搓洗褪色的旧布带,疲沓地穿过灰蒙蒙的南岗乡。路两边,红砖墙或土坯墙上,标语是那个年代最刺目的烙印。“一人超生,全村结扎!”巨大的黑体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力道,狠狠砸在斑驳的墙皮上,风沙剥蚀着字迹的边缘,却剥蚀不掉那深入肌理的强制性。另一面墙上,“少生优生,幸福一生”的朱红大字,笔画舒展,带着点虚幻的许诺意味,然而在这灰扑扑的底色里,也显出几分空泛和遥远。空气里常年浮动着尘土、劣质煤烟和沤烂秸秆混合的沉闷气息,直往人肺里钻,带着一种粘滞的、甩不脱的土腥味。
南岗乡计生服务所那排平房,蜗居在乡政府大院最不起眼的西北角,墙体下半截刷着暗沉沉的绿漆,上面是斑驳的灰白,几扇窗玻璃蒙着厚厚的灰尘,模糊了内外。最靠里那间手术室,门楣上挂着的白底红字木牌,“手术室”三个字漆皮剥落,像生了疮。一股强烈的消毒水混合着隐约铁锈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腥气,从门缝里丝丝缕缕渗出来,固执地钻进走廊里每一个人的鼻腔。
“杨秀秀!清点器械!动作快点!”服务所的老所长,声音像被劣质烟草和长年累月的呵斥磨砺过,嘶哑地从门缝里挤出来。
“来了,所长!”一个身影应声从隔壁器械室快步闪出。杨秀秀刚满二十不久,正是好年纪,穿着洗得发白、略有些宽大的绿色工装,却掩不住年轻身体饱满的轮廓。她快步走到门口,推门进去。一股更浓烈的混合气味猛地涌上来,她微不可察地屏了下呼吸,随即神色如常。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电流声,光线惨白,照着她光洁的额头和专注的眼睛。手术台是冰冷的铁架子,铺着薄薄一层洗得发硬发黄的白布单。一个面容憔悴、眼神空洞的女人躺在上面,双腿屈起分开,被固定在冰冷的金属脚架上,身体微微颤抖。器械车已经推过来,上面整齐排列着冰冷的金属器具,在日光灯下反射着刺眼的光:窥阴器、卵圆钳、刮匙……每一件都带着森然的寒意。
老所长套着胶皮围裙,戴着口罩,只露出两道紧锁的浓眉和锐利的眼睛,正拿着消毒棉球用力擦拭着女人的腹部皮肤。他头也不抬:“清点!”
“是!”杨秀秀声音清脆,带着一种刻意训练的镇定。她利落地走到器械车前,手指快速而准确地划过那些冰冷的金属:“窥阴器一、卵圆钳二、探针一、宫颈钳一、刮匙一至三号、纱布十块……”她的目光专注,动作麻利,口中报数清晰,仿佛那些令人心悸的器具不过是寻常物件。清点完毕,她熟练地将一瓶棕褐色的碘伏倒入消毒弯盘,镊子夹起大块棉球,浸透药液,递到所长手边。
“扩宫棒,小号。”所长的命令短促有力。
杨秀秀立刻转身,从器械盘里准确地挑出那根闪着银光的细棒递过去。金属器械碰撞发出清脆又冰冷的“叮当”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躺在台上的女人身体猛地一缩,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像小兽呜咽般的抽泣。杨秀秀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拿起一块干净纱布,默默替女人擦去额角瞬间涌出的冷汗。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职业性的、近乎麻木的温柔。目光掠过女人因恐惧而失焦的眼睛和微微痉挛的小腹时,杨秀秀的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是同情?是习以为常的漠然?还是物伤其类的隐痛?只一瞬,便被她浓密的睫毛遮掩下去,又恢复了那种训练有素的平静。
手术室的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里面器械冰冷的碰击声和女人压抑断续的***。杨秀秀靠在冰凉的水泥门框上,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依旧浓烈,却似乎稀释了手术室里那股令人窒息的气息。她微微仰起头,后脑勺抵着粗糙的墙面,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工装包裹下的胸脯起伏了一下。汗水浸湿了她额角细软的绒毛,几缕碎发粘在颊边,显出几分少有的脆弱。但很快,她重新站直身体,抬手将碎发抿到耳后,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带着距离感的平静。她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年轻的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此刻却仿佛还残留着器械的冰冷触感和消毒液的刺鼻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