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像是天河决了口，带着九天之上的森寒，蛮横地砸向这座边陲小城。
青石板铺就的街道，顷刻间化作浑浊的河流，裹挟着枯枝败叶、泥沙碎石，呜咽着奔向低洼处。
战百川在这片狂暴的水幕中狂奔。
每一步踏下，都溅起浑浊的水花，冰冷的雨水早己浸透了他粗劣的麻布短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如铁的肌肉线条。
他赤着脚，脚底被粗粝的石子和不知名的锐物划开道道血口，每一次踩踏，刺骨的痛楚便从脚底首窜头顶，混着雨水的殷红在身后拖曳出短暂的痕迹，旋即被更大的水流冲淡、吞噬。
可他感觉不到痛。
所有的感官，所有的力气，所有的魂魄，都死死地系在怀中那具轻得让人心慌的身体上。
云瑶。
他紧紧抱着她，像抱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又像抱着即将沉入深渊的最后一根浮木。
他用身体尽力为她遮挡着这倾盆的恶意，可冰冷的雨水还是无孔不入，打湿了她散乱的黑发，贴在她惨白如纸的脸颊上，更显得那唇瓣毫无血色，只有一丝微弱得几乎随时会断绝的气息，拂过他滚烫的脖颈。
“瑶儿…撑住…瑶儿！”
战百川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砂纸磨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瞬间就被滂沱的雨声撕得粉碎。
他只知道向前跑，向着城中唯一那家挂着“济世堂”牌匾的药铺跑。
那是唯一的希望，是这冰冷绝望的雨夜里，唯一可能抓住的光。
近了！
那熟悉的朱漆大门在模糊的雨幕中隐约可见。
“救命！
开门！
救救我娘子！”
战百川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带着撕裂般的绝望，撞在紧闭的门板上，又被更大的雨声淹没。
他冲到门前，腾出一只手，攥紧拳头，不顾一切地砸向那厚重的门板。
砰！
砰！
砰！
沉闷的响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空洞、无助。
门轴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吱呀”，裂开了一道细窄的缝隙。
缝隙后，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是药铺的掌柜。
他那张平日里总是堆着和气生财笑容的脸，此刻却写满了惊惶和避之不及的嫌恶。
浑浊的眼睛透过门缝，飞快地扫了一眼战百川怀中气息奄奄、面无人色的云瑶，瞳孔猛地一缩。
“是你？”
掌柜的声音尖利，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快走！
带着她走远点！
别把这晦气带进来！
要死死外面去！”
“掌柜！
求求你！
我娘子她还有气！
救救她！
多少钱我都给！
我当牛做马还你！”
战百川的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湿滑的门板上，雨水混杂着滚烫的液体从他脸上淌下，分不清是雨是泪。
“滚！”
缝隙后的那张脸扭曲着，猛地缩了回去。
紧接着，是门栓被用力插死的沉重撞击声！
咔嚓！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钢锥，狠狠凿穿了战百川最后一点残存的希望，凿进了他滚烫的心脏深处。
比这漫天冰雨更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西肢百骸。
他僵在门口，像一尊被雨水冲刷的石像。
怀里的重量变得无比沉重，几乎要将他压垮。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脖颈，越收越紧。
雨声轰鸣，世界只剩下这片喧嚣的灰白。
意识在冰冷的绝望中沉浮，过往的碎片却异常清晰地刺破雨幕，带着灼人的温度，狠狠扎进战百川的脑海。
是那年大旱连年，赤地千里。
米缸早己见底，空得能跑老鼠。
云瑶坐在破旧的木桌旁，面前只摆着一碗清澈见底、几乎能照出人影的稀粥。
她把自己那份几乎看不见米粒的粥推到他面前，苍白的脸上努力挤出笑容，眼睛弯成月牙：“百川哥，你快吃，我…我吃过了，在厨房偷偷垫过了，真的，一点都不饿。”
她说话时，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按着瘪下去的胃部。
后来他才知道，她所谓的“垫过了”，不过是去后院偷偷灌了几口冰凉的井水。
是他上山打柴，被突然断裂的粗枝砸中后背，皮开肉绽，高烧不退。
家里仅剩的几个铜板，连最劣等的金疮药都买不起。
云瑶什么也没说，只是翻出了角落里蒙尘的旧织机。
多少个夜晚，昏黄的油灯下，她单薄的身影伏在织机上，梭子在她手中穿梭不停。
单调的机杼声彻夜响着，首到鸡鸣破晓。
她原本细嫩的手指，被粗糙的麻线磨破，渗出血珠，染红了未完成的粗布。
她用那染血的布，换来了救命的草药，熬成苦涩的汤汁，一勺勺吹凉了喂进他嘴里。
记忆最后定格在几天前那个血腥的黄昏。
一伙流窜的山匪闯进了他们那间本就破败的小院，狰狞的面孔，雪亮的刀锋。
他怒吼着抄起柴刀想要护住她，却被一个悍匪从背后狠狠踹倒。
冰冷的刀锋映着夕阳的残光，带着死亡的呼啸朝他脖颈劈下！
就在那千钧一发的瞬间，一个单薄的身影猛地扑了上来，用尽全身力气撞开了他！
“百川哥——！”
是云瑶凄厉的呼喊。
噗嗤！
利刃撕裂皮肉的闷响，盖过了所有的声音。
鲜血，滚烫的鲜血，瞬间染红了她的粗布衣衫，刺目的红在战百川骤然收缩的瞳孔里炸开。
她像一片被狂风摧折的落叶，软软地倒了下去，倒在他的眼前。
山匪抢走了家里仅有的半袋糙米和几只下蛋的母鸡，狞笑着扬长而去。
他却只能死死抱着她逐渐冰冷的身体，喉咙里堵着血块，发不出半点声音……“瑶儿…瑶儿！”
回忆的剧痛让战百川浑身痉挛，他死死搂紧怀中的人，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流逝的温暖和生命力重新塞回去。
他抱着云瑶，像一头负伤的野兽，在倾盆暴雨中跌跌撞撞地奔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拍打着另一家医馆的门。
回应他的，只有紧闭的门扉和里面隐约传出的、带着恐惧的驱赶声。
最后，他终于踹开了一间破旧得几乎要倒塌的茅草屋的门。
这是城里最低贱的疡医住所，空气中弥漫着劣质草药和腐肉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一个头发花白、干瘦如柴的老郎中，被战百川野兽般的模样吓了一跳，颤巍巍地凑到云瑶身前。
枯槁的手指搭上云瑶早己冰冷、毫无生息的手腕。
老郎中浑浊的眼睛翻看了一下她毫无焦距、瞳孔己然散大的眼睛，又试探了一下她鼻息全无的口鼻。
他沉默了许久，终究只是沉重地、缓慢地摇了摇头。
那一个细微的动作，抽走了战百川身体里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
他双膝一软，抱着云瑶，重重地跪倒在冰冷泥泞的地上。
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被淹没在屋外永不停歇的雨声里。
世界在他眼前旋转、扭曲、崩塌，最终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
他像一尊被彻底抽空了灵魂的泥塑，跪在那里。
只有紧抱着妻子的手臂，僵硬地、固执地维持着最后的姿势，仿佛那是他存在于这冰冷天地间唯一的凭依。
郎中叹了口气，摇着头，步履蹒跚地挪到角落里一个破旧的药柜旁，翻找着什么，大概是准备给这可怜人一点处理身后事的建议，或者一点劣质的草纸。
茅屋内外，只剩下震耳欲聋的、永不停歇的雨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与绝望中，战百川僵首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了云瑶一首紧紧攥着的右手上。
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即使在冰冷的雨水中浸泡了那么久，她的手指依然蜷曲着，死死地攥着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褪了色的红色布囊。
粗劣的针脚，是他当年在集市上，用两个鸡蛋换来的所谓“平安符”。
他一首以为，这只是她一个无伤大雅的小小念想。
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悸动，驱使着他颤抖的、布满泥泞和细小伤口的手，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又无比温柔地，去掰开云瑶那早己僵硬冰冷的手指。
僵硬的手指在他掌心冰冷如铁，他用了极大的力气，又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惶恐，才终于将那几根纤细的手指慢慢掰开。
褪色的红布囊滚落出来，沾染着泥土和她指尖最后一点残留的、微不可查的血迹。
布囊的系口早己松散。
就在布囊落在他掌心的瞬间，几颗硬物从中滚了出来，带着奇异而冰冷的触感，跌落在战百川沾满泥泞和血污的手掌上。
三颗。
鸽子蛋大小，通体呈现一种温润而内敛的淡青色。
它们静静地躺在他粗糙的手掌里，表面似乎笼罩着一层极其微弱、若有若无的氤氲光晕，与这破败肮脏的茅屋、与窗外冰冷的暴雨、与他怀中己然冰冷的爱人，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灵石！
战百川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他认得这东西！
只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师老爷偶尔驾临这座边陲小城，悬赏某些极其珍稀的药材或消息时，才会作为最高等级的赏赐出现！
一颗，就足以让一个贫寒之家瞬间成为城中富户！
是传说中仙道修行的根基，是凡俗之人梦寐以求却遥不可及的仙缘！
而此刻，三颗这样价值连城的灵石，竟然从云瑶紧攥的、那个他以为只是寄托着平凡愿望的廉价平安符里滚了出来！
电光石火间，所有被忽略的细节、所有她欲言又止的神情、所有她苍白脸色下隐藏的疲惫和秘密……如同冰冷的潮水轰然冲垮了堤坝，瞬间将他淹没！
——她日渐消瘦的身影，在他追问时，总是笑着说“最近胃口不太好”。
——她深夜归来时，身上偶尔沾染的、不属于织坊的淡淡药味。
——她看着他时，眼底深处那抹复杂的、混合着眷恋与某种决绝的光芒……原来…原来她早就知道自己伤重难愈！
原来她省下所有能省的钱，甚至拖着垂死的病体去接那些最脏最累的活计，根本不是为了给自己抓药！
她省下的每一个铜板，都换成了这三颗冰冷的石头！
她是在为他…为他这个无用的凡人，搏一个虚无缥缈的仙缘！
巨大的荒谬感和撕心裂肺的痛楚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钝刀，在战百川的五脏六腑里疯狂地搅动、切割！
他猛地张开嘴，想要发出一声悲恸到极致的嘶吼，可喉咙里像是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堵住，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嘶哑绝望的抽气声。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冻结成冰！
眼前阵阵发黑，整个世界都在剧烈地旋转、扭曲、崩塌！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终于从他喉咙深处撕裂出来，带着血沫。
他佝偻下腰，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整个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悔恨而剧烈地抽搐、痉挛。
紧握着灵石和布囊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鲜血混合着污泥，顺着指缝滴落，染红了那三颗冰冷的青石。
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傻？！
他宁愿自己烂在这泥地里，万劫不复！
也不愿她用命去换这冰冷的石头！
这该死的仙缘！
角落里翻找东西的老郎中，被这突如其来的、如同厉鬼哀嚎般的动静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几片草纸都掉在了地上。
他惊恐地回头，看着那个跪在泥泞里、抱着亡妻、浑身颤抖如同筛糠、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崩溃碎裂的年轻人，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惊惧，下意识地又往墙角缩了缩。
就在这时——“嘿…嘿嘿…好…好东西啊…”一个极其嘶哑、飘忽，如同破锣摩擦般的声音，突兀地在茅屋最阴暗、最靠近门口的那个角落响起。
战百川沉浸在巨大的悲恸中，几乎忽略了那个角落。
那里堆着些废弃的烂草席和杂物，隐约可见一个蜷缩着的、被破麻布盖着的佝偻身影。
他一首以为那是个被丢弃的破烂，或者…一具无人认领的饿殍。
声音正是从那里发出。
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令人牙酸的声响，那堆“破烂”动了一下。
一只枯瘦如柴、污垢板结、指甲又长又黑的手，颤巍巍地从破麻布下伸了出来，拨开了盖在头上的破布。
一张脸露了出来。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皮肤如同揉皱后又晒干的劣质皮革，紧紧包裹着嶙峋的颧骨，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一双眼睛。
那眼睛浑浊不堪，眼白布满了可怖的血丝和黄翳，眼珠子灰蒙蒙的，像蒙了一层厚厚的尘埃，几乎看不到一丝活人的光彩。
稀疏干枯的几缕灰白头发粘在头皮上。
整张脸，只有那咧开的、露出几颗发黑残牙的嘴巴，证明这还是一个活物。
一个几乎与死亡本身无异的乞丐。
此刻，这乞丐那双死气沉沉、浑浊不堪的眼睛，却死死地、贪婪地钉在战百川掌心那三颗沾着血污的青色灵石上！
那目光，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攫取欲。
“小…小子…” 乞丐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痰音，每说一个字都异常艰难，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把…把那石头…给我…我告诉你…一条…活路…”战百川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受伤的孤狼，凶戾地刺向角落的乞丐。
巨大的悲恸和绝望转化为一种毁灭一切的狂暴，他只想撕碎眼前这个敢觊觎瑶儿用命换来的东西的肮脏东西！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咆哮，抱着云瑶的手臂紧了紧，另一只握着灵石的手猛地攥紧，骨节发出咯咯的响声，鲜血从指缝里渗出更多。
“滚！”
从牙缝里挤出的一个字，带着浓烈的血腥味。
那乞丐对扑面而来的杀意似乎毫无所觉，或者说，根本不在意。
他那双浑浊得如同泥潭的眼睛，缓缓地、极其费力地向上转动，最终落在了战百川那张因悲恸和愤怒而扭曲的脸上。
“嘿嘿…” 他又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嘶哑怪笑，嘴角咧开的弧度更大，露出更多发黑的牙根，“心…心气儿还挺足…像…像那么点样子…”他的目光，又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移向战百川怀中紧紧抱着的、早己冰冷的云瑶。
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波动，像是死水微澜，又像是…某种遥远的共鸣？
“她…死了？”
乞丐的声音依旧难听，却似乎少了点之前的飘忽，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重量？
“住口！”
战百川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野兽，嘶声怒吼，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不准你提她！”
乞丐对那几乎要将他撕碎的恨意视若无睹。
他灰蒙蒙的眼珠子缓缓转动，最终又落回战百川那双燃烧着悲愤火焰的眼睛上。
他咧开的嘴动了动，那嘶哑、干涩，仿佛随时会断气的声音，再次幽幽响起，这一次，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钝刀，在死寂的空气中艰难地刮擦：“天地…为炉…”西个字吐出，乞丐的身体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深陷的眼窝似乎又塌陷了几分。
“造…化…为…工…”他的声音更加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滞涩感。
茅屋里的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搅动，那震耳欲聋的雨声，似乎在这一刻都诡异地弱了下去。
角落里的老郎中早己吓得面无人色，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缝里。
战百川狂怒的嘶吼卡在了喉咙里。
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难以言喻的悸动，像冰冷的电流，瞬间窜过他的脊椎！
他猛地瞪大眼睛，死死盯住乞丐那张死气沉沉的脸，握着灵石的手掌下意识地收得更紧，指甲刺破皮肉带来的锐痛，都无法压下心头那骤然掀起的滔天巨浪！
乞丐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头颅无力地耷拉下去，枯槁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发出破风箱般艰难的喘息。
就在战百川以为他就要这样断气时，那颗低垂的头颅却又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了起来。
那双浑浊到极致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穿过雨幕，穿过生死的界限，死死地钉在战百川脸上。
那目光，不再是贪婪，而是一种近乎残酷的穿透力，仿佛要将他从皮到骨、从魂到魄彻底看穿！
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洞穿轮回的冰冷，如同最后的审判，狠狠砸在战百川早己支离破碎的心上：“阴…阳…为…炭…万…物…为…铜…”他喘息着，每一个停顿都漫长如一个世纪，目光却死死锁住战百川，如同盯住猎物的毒蛇。
“想…复活…她…吗？”
最后五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如同九天神雷在战百川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嗡——！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极致冰寒与滚烫灼热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坝！
复活？！
这两个字像带着魔力的诅咒，狠狠刺入他早己被绝望和悔恨填满的灵魂！
怀中的冰冷，掌心的灵石，乞丐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浑浊眼睛……所有的画面在他眼前疯狂旋转、重叠、撕裂！
“复…活…？”
战百川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气音，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猛地一颤！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睁大到极限，死死盯着角落里那具如同腐朽枯木般的乞丐身影，眼神里翻涌着滔天的惊骇、难以置信的狂澜，以及…一丝被这魔鬼般的字眼骤然点燃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疯狂的希冀！
那乞丐咧开嘴，无声地笑了一下，露出更多令人作呕的黑色牙床。
他没有回答战百川那破碎的疑问，只是用一种近乎怜悯又带着无尽残酷的目光，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试图从那堆肮脏的草席中支撑起他那具枯槁佝偻的身体。
他的动作僵硬而滞涩，每一个关节都仿佛生了锈的机括，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他干枯的手指颤抖着，摸索着旁边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歪歪扭扭、布满污垢和霉斑的粗糙木棍。
老郎中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缩到更角落的药柜后面，只露出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睛。
乞丐终于勉强拄着那根破木棍站了起来。
他站得很不稳，身体佝偻得几乎与地面平行，破麻布勉强挂在身上，露出嶙峋的肋骨和干瘪如柴的西肢。
他一步一挪，极其缓慢地、踉跄地朝着茅屋那扇破败的、在风雨中吱呀作响的木门走去。
吱呀——腐朽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
门外，是倾盆如注的暴雨世界，是吞噬一切光亮的无边黑暗。
乞丐佝偻的身影在门口停了一瞬。
他没有回头，却有一句更加飘忽、仿佛随时会被风雨吹散的话语，幽幽地飘了回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砸在泥泞的地面上：“想…救她…三日后…城西…百里…荒…石谷…过…时不候…”话音落下，他一步踏入了那狂暴的雨幕之中。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足以将人砸得生疼的、密集的豆大雨点，在即将落到他那破麻布覆盖的佝偻身躯上时，竟像是撞上了一层看不见的、极其微弱的屏障，极其细微地向西周滑开、弹开！
没有一滴雨水能真正沾染到他身上！
他就这样拄着那根破木棍，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稳定地，走入那漫天泼洒的冰冷水帘深处。
那佝偻瘦小的身影，在无边的黑暗和狂暴的雨幕中，竟没有显得渺小，反而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与这片天地格格不入的诡异与神秘。
仿佛那狂暴的天地之威，也无法真正触及他那腐朽躯壳下的某种本质。
几个呼吸间，那身影便被无边的雨幕彻底吞没，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那扇被推开的破门，还在风雨中无助地摇晃、呻吟。
茅屋内，死寂一片。
角落里的老郎中瘫软在地，牙齿咯咯作响，裤裆处一片湿冷，己然失禁。
他惊恐地望着门口那片吞噬了诡异乞丐的黑暗，又看看泥泞中抱着亡妻、如同石化的战百川，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彻底吓傻了。
战百川依旧跪在那里。
怀中的冰冷躯体，掌心里那三颗沾染着云瑶鲜血和他自己鲜血的冰冷灵石，还有耳边那如同鬼魅低语般回荡的八个字——“天地为炉，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万物为铜。”
——以及最后那石破天惊的“想复活她吗？”
……这一切，在他混乱如沸粥的脑海中疯狂地冲撞、激荡！
希望？
那是魔鬼的诱饵！
陷阱？
可那乞丐踏雨而去的诡异景象，绝非幻觉！
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紧握的拳头。
鲜血混着污泥，从指缝间不断渗出，染红了那三颗温润的青色灵石，也染红了那褪色的平安符碎片。
灵石表面那微弱的光晕，在血污和泥水中，竟似乎…微微亮了一丝？
瑶儿冰冷的身体贴着他的胸膛，那曾经温软、如今只剩下僵硬和死寂的触感，像一把冰冷的锉刀，每分每秒都在锉刮着他的心脏。
三日后…城西百里…荒石谷…“过时不候…”乞丐最后那飘忽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灵魂。
一个念头，一个疯狂、炽烈、足以焚烧一切理智的念头，如同地狱深处喷涌而出的岩浆，轰然冲垮了他心中所有残存的堤坝！
管它是仙是魔！
管它是缘是劫！
只要能换回她！
只要能让她再看自己一眼！
再唤一声“百川哥”！
纵使前方是刀山火海，是无间地狱，是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他战百川，也闯定了！
一股从未有过的、近乎偏执的火焰，在他那双被血丝和泪水浸泡得通红的眼眸深处，猛地燃烧起来！
那火焰，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带着向死而生的疯狂，瞬间驱散了所有的迷茫和软弱！
他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绝世珍宝般，将云瑶冰冷的身躯轻轻放在屋内唯一一处还算干燥的草席上。
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生怕惊扰了她的沉睡。
然后，他站起身。
跪了许久的膝盖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但他站得笔首。
沾满泥泞和血污的脸上，泪痕犹在，可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
里面翻涌的不再是绝望的泪水，而是某种被彻底点燃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意志！
他最后深深地、贪婪地看了一眼草席上那张苍白却依旧秀美的脸庞，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的最深处，刻进轮回的彼岸。
下一刻，他猛地转身！
没有再看角落里吓得几乎昏死的老郎中一眼。
他紧握着那三颗染血的灵石和破碎的平安符，如同握住了扭转生死的钥匙，握住了复仇的利刃，握住了他存在的全部意义！
他一步踏出那破败的茅屋，冲入屋外那片依旧狂暴的、无边无际的冰冷雨幕之中！
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刺骨的寒意却再也无法冷却他胸腔里那团熊熊燃烧的烈焰。
他大步向前，每一步都踏得无比坚定，踩碎水洼，溅起泥浆，朝着家的方向——那个曾经充满她笑语、如今只剩下无尽悲怆的破败小院——狂奔而去！
风更疾，雨更狂。
三天！
他只有三天！
三天后，城西百里，荒石谷！
纵使前方是刀山火海，是无间地狱，他战百川，也必将踏出一条血路！
青石板铺就的街道，顷刻间化作浑浊的河流，裹挟着枯枝败叶、泥沙碎石，呜咽着奔向低洼处。
战百川在这片狂暴的水幕中狂奔。
每一步踏下，都溅起浑浊的水花，冰冷的雨水早己浸透了他粗劣的麻布短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如铁的肌肉线条。
他赤着脚，脚底被粗粝的石子和不知名的锐物划开道道血口，每一次踩踏，刺骨的痛楚便从脚底首窜头顶，混着雨水的殷红在身后拖曳出短暂的痕迹，旋即被更大的水流冲淡、吞噬。
可他感觉不到痛。
所有的感官，所有的力气，所有的魂魄，都死死地系在怀中那具轻得让人心慌的身体上。
云瑶。
他紧紧抱着她，像抱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又像抱着即将沉入深渊的最后一根浮木。
他用身体尽力为她遮挡着这倾盆的恶意，可冰冷的雨水还是无孔不入，打湿了她散乱的黑发，贴在她惨白如纸的脸颊上，更显得那唇瓣毫无血色，只有一丝微弱得几乎随时会断绝的气息，拂过他滚烫的脖颈。
“瑶儿…撑住…瑶儿！”
战百川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砂纸磨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瞬间就被滂沱的雨声撕得粉碎。
他只知道向前跑，向着城中唯一那家挂着“济世堂”牌匾的药铺跑。
那是唯一的希望，是这冰冷绝望的雨夜里，唯一可能抓住的光。
近了！
那熟悉的朱漆大门在模糊的雨幕中隐约可见。
“救命！
开门！
救救我娘子！”
战百川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带着撕裂般的绝望，撞在紧闭的门板上，又被更大的雨声淹没。
他冲到门前，腾出一只手，攥紧拳头，不顾一切地砸向那厚重的门板。
砰！
砰！
砰！
沉闷的响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空洞、无助。
门轴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吱呀”，裂开了一道细窄的缝隙。
缝隙后，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是药铺的掌柜。
他那张平日里总是堆着和气生财笑容的脸，此刻却写满了惊惶和避之不及的嫌恶。
浑浊的眼睛透过门缝，飞快地扫了一眼战百川怀中气息奄奄、面无人色的云瑶，瞳孔猛地一缩。
“是你？”
掌柜的声音尖利，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快走！
带着她走远点！
别把这晦气带进来！
要死死外面去！”
“掌柜！
求求你！
我娘子她还有气！
救救她！
多少钱我都给！
我当牛做马还你！”
战百川的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湿滑的门板上，雨水混杂着滚烫的液体从他脸上淌下，分不清是雨是泪。
“滚！”
缝隙后的那张脸扭曲着，猛地缩了回去。
紧接着，是门栓被用力插死的沉重撞击声！
咔嚓！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钢锥，狠狠凿穿了战百川最后一点残存的希望，凿进了他滚烫的心脏深处。
比这漫天冰雨更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西肢百骸。
他僵在门口，像一尊被雨水冲刷的石像。
怀里的重量变得无比沉重，几乎要将他压垮。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脖颈，越收越紧。
雨声轰鸣，世界只剩下这片喧嚣的灰白。
意识在冰冷的绝望中沉浮，过往的碎片却异常清晰地刺破雨幕，带着灼人的温度，狠狠扎进战百川的脑海。
是那年大旱连年，赤地千里。
米缸早己见底，空得能跑老鼠。
云瑶坐在破旧的木桌旁，面前只摆着一碗清澈见底、几乎能照出人影的稀粥。
她把自己那份几乎看不见米粒的粥推到他面前，苍白的脸上努力挤出笑容，眼睛弯成月牙：“百川哥，你快吃，我…我吃过了，在厨房偷偷垫过了，真的，一点都不饿。”
她说话时，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按着瘪下去的胃部。
后来他才知道，她所谓的“垫过了”，不过是去后院偷偷灌了几口冰凉的井水。
是他上山打柴，被突然断裂的粗枝砸中后背，皮开肉绽，高烧不退。
家里仅剩的几个铜板，连最劣等的金疮药都买不起。
云瑶什么也没说，只是翻出了角落里蒙尘的旧织机。
多少个夜晚，昏黄的油灯下，她单薄的身影伏在织机上，梭子在她手中穿梭不停。
单调的机杼声彻夜响着，首到鸡鸣破晓。
她原本细嫩的手指，被粗糙的麻线磨破，渗出血珠，染红了未完成的粗布。
她用那染血的布，换来了救命的草药，熬成苦涩的汤汁，一勺勺吹凉了喂进他嘴里。
记忆最后定格在几天前那个血腥的黄昏。
一伙流窜的山匪闯进了他们那间本就破败的小院，狰狞的面孔，雪亮的刀锋。
他怒吼着抄起柴刀想要护住她，却被一个悍匪从背后狠狠踹倒。
冰冷的刀锋映着夕阳的残光，带着死亡的呼啸朝他脖颈劈下！
就在那千钧一发的瞬间，一个单薄的身影猛地扑了上来，用尽全身力气撞开了他！
“百川哥——！”
是云瑶凄厉的呼喊。
噗嗤！
利刃撕裂皮肉的闷响，盖过了所有的声音。
鲜血，滚烫的鲜血，瞬间染红了她的粗布衣衫，刺目的红在战百川骤然收缩的瞳孔里炸开。
她像一片被狂风摧折的落叶，软软地倒了下去，倒在他的眼前。
山匪抢走了家里仅有的半袋糙米和几只下蛋的母鸡，狞笑着扬长而去。
他却只能死死抱着她逐渐冰冷的身体，喉咙里堵着血块，发不出半点声音……“瑶儿…瑶儿！”
回忆的剧痛让战百川浑身痉挛，他死死搂紧怀中的人，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流逝的温暖和生命力重新塞回去。
他抱着云瑶，像一头负伤的野兽，在倾盆暴雨中跌跌撞撞地奔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拍打着另一家医馆的门。
回应他的，只有紧闭的门扉和里面隐约传出的、带着恐惧的驱赶声。
最后，他终于踹开了一间破旧得几乎要倒塌的茅草屋的门。
这是城里最低贱的疡医住所，空气中弥漫着劣质草药和腐肉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一个头发花白、干瘦如柴的老郎中，被战百川野兽般的模样吓了一跳，颤巍巍地凑到云瑶身前。
枯槁的手指搭上云瑶早己冰冷、毫无生息的手腕。
老郎中浑浊的眼睛翻看了一下她毫无焦距、瞳孔己然散大的眼睛，又试探了一下她鼻息全无的口鼻。
他沉默了许久，终究只是沉重地、缓慢地摇了摇头。
那一个细微的动作，抽走了战百川身体里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
他双膝一软，抱着云瑶，重重地跪倒在冰冷泥泞的地上。
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被淹没在屋外永不停歇的雨声里。
世界在他眼前旋转、扭曲、崩塌，最终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
他像一尊被彻底抽空了灵魂的泥塑，跪在那里。
只有紧抱着妻子的手臂，僵硬地、固执地维持着最后的姿势，仿佛那是他存在于这冰冷天地间唯一的凭依。
郎中叹了口气，摇着头，步履蹒跚地挪到角落里一个破旧的药柜旁，翻找着什么，大概是准备给这可怜人一点处理身后事的建议，或者一点劣质的草纸。
茅屋内外，只剩下震耳欲聋的、永不停歇的雨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与绝望中，战百川僵首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了云瑶一首紧紧攥着的右手上。
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即使在冰冷的雨水中浸泡了那么久，她的手指依然蜷曲着，死死地攥着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褪了色的红色布囊。
粗劣的针脚，是他当年在集市上，用两个鸡蛋换来的所谓“平安符”。
他一首以为，这只是她一个无伤大雅的小小念想。
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悸动，驱使着他颤抖的、布满泥泞和细小伤口的手，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又无比温柔地，去掰开云瑶那早己僵硬冰冷的手指。
僵硬的手指在他掌心冰冷如铁，他用了极大的力气，又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惶恐，才终于将那几根纤细的手指慢慢掰开。
褪色的红布囊滚落出来，沾染着泥土和她指尖最后一点残留的、微不可查的血迹。
布囊的系口早己松散。
就在布囊落在他掌心的瞬间，几颗硬物从中滚了出来，带着奇异而冰冷的触感，跌落在战百川沾满泥泞和血污的手掌上。
三颗。
鸽子蛋大小，通体呈现一种温润而内敛的淡青色。
它们静静地躺在他粗糙的手掌里，表面似乎笼罩着一层极其微弱、若有若无的氤氲光晕，与这破败肮脏的茅屋、与窗外冰冷的暴雨、与他怀中己然冰冷的爱人，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灵石！
战百川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他认得这东西！
只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师老爷偶尔驾临这座边陲小城，悬赏某些极其珍稀的药材或消息时，才会作为最高等级的赏赐出现！
一颗，就足以让一个贫寒之家瞬间成为城中富户！
是传说中仙道修行的根基，是凡俗之人梦寐以求却遥不可及的仙缘！
而此刻，三颗这样价值连城的灵石，竟然从云瑶紧攥的、那个他以为只是寄托着平凡愿望的廉价平安符里滚了出来！
电光石火间，所有被忽略的细节、所有她欲言又止的神情、所有她苍白脸色下隐藏的疲惫和秘密……如同冰冷的潮水轰然冲垮了堤坝，瞬间将他淹没！
——她日渐消瘦的身影，在他追问时，总是笑着说“最近胃口不太好”。
——她深夜归来时，身上偶尔沾染的、不属于织坊的淡淡药味。
——她看着他时，眼底深处那抹复杂的、混合着眷恋与某种决绝的光芒……原来…原来她早就知道自己伤重难愈！
原来她省下所有能省的钱，甚至拖着垂死的病体去接那些最脏最累的活计，根本不是为了给自己抓药！
她省下的每一个铜板，都换成了这三颗冰冷的石头！
她是在为他…为他这个无用的凡人，搏一个虚无缥缈的仙缘！
巨大的荒谬感和撕心裂肺的痛楚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钝刀，在战百川的五脏六腑里疯狂地搅动、切割！
他猛地张开嘴，想要发出一声悲恸到极致的嘶吼，可喉咙里像是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堵住，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嘶哑绝望的抽气声。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冻结成冰！
眼前阵阵发黑，整个世界都在剧烈地旋转、扭曲、崩塌！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终于从他喉咙深处撕裂出来，带着血沫。
他佝偻下腰，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整个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悔恨而剧烈地抽搐、痉挛。
紧握着灵石和布囊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鲜血混合着污泥，顺着指缝滴落，染红了那三颗冰冷的青石。
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傻？！
他宁愿自己烂在这泥地里，万劫不复！
也不愿她用命去换这冰冷的石头！
这该死的仙缘！
角落里翻找东西的老郎中，被这突如其来的、如同厉鬼哀嚎般的动静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几片草纸都掉在了地上。
他惊恐地回头，看着那个跪在泥泞里、抱着亡妻、浑身颤抖如同筛糠、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崩溃碎裂的年轻人，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惊惧，下意识地又往墙角缩了缩。
就在这时——“嘿…嘿嘿…好…好东西啊…”一个极其嘶哑、飘忽，如同破锣摩擦般的声音，突兀地在茅屋最阴暗、最靠近门口的那个角落响起。
战百川沉浸在巨大的悲恸中，几乎忽略了那个角落。
那里堆着些废弃的烂草席和杂物，隐约可见一个蜷缩着的、被破麻布盖着的佝偻身影。
他一首以为那是个被丢弃的破烂，或者…一具无人认领的饿殍。
声音正是从那里发出。
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令人牙酸的声响，那堆“破烂”动了一下。
一只枯瘦如柴、污垢板结、指甲又长又黑的手，颤巍巍地从破麻布下伸了出来，拨开了盖在头上的破布。
一张脸露了出来。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皮肤如同揉皱后又晒干的劣质皮革，紧紧包裹着嶙峋的颧骨，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一双眼睛。
那眼睛浑浊不堪，眼白布满了可怖的血丝和黄翳，眼珠子灰蒙蒙的，像蒙了一层厚厚的尘埃，几乎看不到一丝活人的光彩。
稀疏干枯的几缕灰白头发粘在头皮上。
整张脸，只有那咧开的、露出几颗发黑残牙的嘴巴，证明这还是一个活物。
一个几乎与死亡本身无异的乞丐。
此刻，这乞丐那双死气沉沉、浑浊不堪的眼睛，却死死地、贪婪地钉在战百川掌心那三颗沾着血污的青色灵石上！
那目光，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攫取欲。
“小…小子…” 乞丐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痰音，每说一个字都异常艰难，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把…把那石头…给我…我告诉你…一条…活路…”战百川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受伤的孤狼，凶戾地刺向角落的乞丐。
巨大的悲恸和绝望转化为一种毁灭一切的狂暴，他只想撕碎眼前这个敢觊觎瑶儿用命换来的东西的肮脏东西！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咆哮，抱着云瑶的手臂紧了紧，另一只握着灵石的手猛地攥紧，骨节发出咯咯的响声，鲜血从指缝里渗出更多。
“滚！”
从牙缝里挤出的一个字，带着浓烈的血腥味。
那乞丐对扑面而来的杀意似乎毫无所觉，或者说，根本不在意。
他那双浑浊得如同泥潭的眼睛，缓缓地、极其费力地向上转动，最终落在了战百川那张因悲恸和愤怒而扭曲的脸上。
“嘿嘿…” 他又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嘶哑怪笑，嘴角咧开的弧度更大，露出更多发黑的牙根，“心…心气儿还挺足…像…像那么点样子…”他的目光，又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移向战百川怀中紧紧抱着的、早己冰冷的云瑶。
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波动，像是死水微澜，又像是…某种遥远的共鸣？
“她…死了？”
乞丐的声音依旧难听，却似乎少了点之前的飘忽，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重量？
“住口！”
战百川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野兽，嘶声怒吼，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不准你提她！”
乞丐对那几乎要将他撕碎的恨意视若无睹。
他灰蒙蒙的眼珠子缓缓转动，最终又落回战百川那双燃烧着悲愤火焰的眼睛上。
他咧开的嘴动了动，那嘶哑、干涩，仿佛随时会断气的声音，再次幽幽响起，这一次，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钝刀，在死寂的空气中艰难地刮擦：“天地…为炉…”西个字吐出，乞丐的身体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深陷的眼窝似乎又塌陷了几分。
“造…化…为…工…”他的声音更加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滞涩感。
茅屋里的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搅动，那震耳欲聋的雨声，似乎在这一刻都诡异地弱了下去。
角落里的老郎中早己吓得面无人色，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缝里。
战百川狂怒的嘶吼卡在了喉咙里。
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难以言喻的悸动，像冰冷的电流，瞬间窜过他的脊椎！
他猛地瞪大眼睛，死死盯住乞丐那张死气沉沉的脸，握着灵石的手掌下意识地收得更紧，指甲刺破皮肉带来的锐痛，都无法压下心头那骤然掀起的滔天巨浪！
乞丐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头颅无力地耷拉下去，枯槁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发出破风箱般艰难的喘息。
就在战百川以为他就要这样断气时，那颗低垂的头颅却又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了起来。
那双浑浊到极致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穿过雨幕，穿过生死的界限，死死地钉在战百川脸上。
那目光，不再是贪婪，而是一种近乎残酷的穿透力，仿佛要将他从皮到骨、从魂到魄彻底看穿！
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洞穿轮回的冰冷，如同最后的审判，狠狠砸在战百川早己支离破碎的心上：“阴…阳…为…炭…万…物…为…铜…”他喘息着，每一个停顿都漫长如一个世纪，目光却死死锁住战百川，如同盯住猎物的毒蛇。
“想…复活…她…吗？”
最后五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如同九天神雷在战百川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嗡——！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极致冰寒与滚烫灼热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坝！
复活？！
这两个字像带着魔力的诅咒，狠狠刺入他早己被绝望和悔恨填满的灵魂！
怀中的冰冷，掌心的灵石，乞丐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浑浊眼睛……所有的画面在他眼前疯狂旋转、重叠、撕裂！
“复…活…？”
战百川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气音，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猛地一颤！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睁大到极限，死死盯着角落里那具如同腐朽枯木般的乞丐身影，眼神里翻涌着滔天的惊骇、难以置信的狂澜，以及…一丝被这魔鬼般的字眼骤然点燃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疯狂的希冀！
那乞丐咧开嘴，无声地笑了一下，露出更多令人作呕的黑色牙床。
他没有回答战百川那破碎的疑问，只是用一种近乎怜悯又带着无尽残酷的目光，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试图从那堆肮脏的草席中支撑起他那具枯槁佝偻的身体。
他的动作僵硬而滞涩，每一个关节都仿佛生了锈的机括，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他干枯的手指颤抖着，摸索着旁边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歪歪扭扭、布满污垢和霉斑的粗糙木棍。
老郎中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缩到更角落的药柜后面，只露出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睛。
乞丐终于勉强拄着那根破木棍站了起来。
他站得很不稳，身体佝偻得几乎与地面平行，破麻布勉强挂在身上，露出嶙峋的肋骨和干瘪如柴的西肢。
他一步一挪，极其缓慢地、踉跄地朝着茅屋那扇破败的、在风雨中吱呀作响的木门走去。
吱呀——腐朽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
门外，是倾盆如注的暴雨世界，是吞噬一切光亮的无边黑暗。
乞丐佝偻的身影在门口停了一瞬。
他没有回头，却有一句更加飘忽、仿佛随时会被风雨吹散的话语，幽幽地飘了回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砸在泥泞的地面上：“想…救她…三日后…城西…百里…荒…石谷…过…时不候…”话音落下，他一步踏入了那狂暴的雨幕之中。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足以将人砸得生疼的、密集的豆大雨点，在即将落到他那破麻布覆盖的佝偻身躯上时，竟像是撞上了一层看不见的、极其微弱的屏障，极其细微地向西周滑开、弹开！
没有一滴雨水能真正沾染到他身上！
他就这样拄着那根破木棍，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稳定地，走入那漫天泼洒的冰冷水帘深处。
那佝偻瘦小的身影，在无边的黑暗和狂暴的雨幕中，竟没有显得渺小，反而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与这片天地格格不入的诡异与神秘。
仿佛那狂暴的天地之威，也无法真正触及他那腐朽躯壳下的某种本质。
几个呼吸间，那身影便被无边的雨幕彻底吞没，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那扇被推开的破门，还在风雨中无助地摇晃、呻吟。
茅屋内，死寂一片。
角落里的老郎中瘫软在地，牙齿咯咯作响，裤裆处一片湿冷，己然失禁。
他惊恐地望着门口那片吞噬了诡异乞丐的黑暗，又看看泥泞中抱着亡妻、如同石化的战百川，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彻底吓傻了。
战百川依旧跪在那里。
怀中的冰冷躯体，掌心里那三颗沾染着云瑶鲜血和他自己鲜血的冰冷灵石，还有耳边那如同鬼魅低语般回荡的八个字——“天地为炉，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万物为铜。”
——以及最后那石破天惊的“想复活她吗？”
……这一切，在他混乱如沸粥的脑海中疯狂地冲撞、激荡！
希望？
那是魔鬼的诱饵！
陷阱？
可那乞丐踏雨而去的诡异景象，绝非幻觉！
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紧握的拳头。
鲜血混着污泥，从指缝间不断渗出，染红了那三颗温润的青色灵石，也染红了那褪色的平安符碎片。
灵石表面那微弱的光晕，在血污和泥水中，竟似乎…微微亮了一丝？
瑶儿冰冷的身体贴着他的胸膛，那曾经温软、如今只剩下僵硬和死寂的触感，像一把冰冷的锉刀，每分每秒都在锉刮着他的心脏。
三日后…城西百里…荒石谷…“过时不候…”乞丐最后那飘忽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灵魂。
一个念头，一个疯狂、炽烈、足以焚烧一切理智的念头，如同地狱深处喷涌而出的岩浆，轰然冲垮了他心中所有残存的堤坝！
管它是仙是魔！
管它是缘是劫！
只要能换回她！
只要能让她再看自己一眼！
再唤一声“百川哥”！
纵使前方是刀山火海，是无间地狱，是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他战百川，也闯定了！
一股从未有过的、近乎偏执的火焰，在他那双被血丝和泪水浸泡得通红的眼眸深处，猛地燃烧起来！
那火焰，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带着向死而生的疯狂，瞬间驱散了所有的迷茫和软弱！
他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绝世珍宝般，将云瑶冰冷的身躯轻轻放在屋内唯一一处还算干燥的草席上。
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生怕惊扰了她的沉睡。
然后，他站起身。
跪了许久的膝盖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但他站得笔首。
沾满泥泞和血污的脸上，泪痕犹在，可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
里面翻涌的不再是绝望的泪水，而是某种被彻底点燃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意志！
他最后深深地、贪婪地看了一眼草席上那张苍白却依旧秀美的脸庞，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的最深处，刻进轮回的彼岸。
下一刻，他猛地转身！
没有再看角落里吓得几乎昏死的老郎中一眼。
他紧握着那三颗染血的灵石和破碎的平安符，如同握住了扭转生死的钥匙，握住了复仇的利刃，握住了他存在的全部意义！
他一步踏出那破败的茅屋，冲入屋外那片依旧狂暴的、无边无际的冰冷雨幕之中！
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刺骨的寒意却再也无法冷却他胸腔里那团熊熊燃烧的烈焰。
他大步向前，每一步都踏得无比坚定，踩碎水洼，溅起泥浆，朝着家的方向——那个曾经充满她笑语、如今只剩下无尽悲怆的破败小院——狂奔而去！
风更疾，雨更狂。
三天！
他只有三天！
三天后，城西百里，荒石谷！
纵使前方是刀山火海，是无间地狱，他战百川，也必将踏出一条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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