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弗陵迎娶皇后那日，我被他撵出了宫。他催得急，我连包袱都来不及收拾。
好在新皇后出身名门，最是仁慈和善。得知此事后，托嬷嬷递来厚厚一沓银票。
“感念你陪伴陛下多年，是个忠仆。出了宫，快去过好日子吧。”我感激地冲她磕头，
登上她为我准备的马车。可半个时辰后。我却被马夫推下了悬崖，死无全尸。
1.其实我早就猜到皇后娘娘的仁慈和善是装出来的。我七岁那年被爹娘卖进宫，
在宫里过了十五年。见惯了人心险恶。
更明白任何女人都不能容忍自己的丈夫心里曾有过别人——就算我只是一个低贱的奴婢，
也不可以。所以我在坐着那辆奢华惹眼的鎏金马车离开宫门后，立马扯了个腹泻的借口，
下车逃走了。未成想。却还是没逃过那位皇后狠辣又周全的手段。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
我眼前忽然浮现出赵弗陵那张漂亮的脸。我想起他被拥立登基那日，
我和他住过的冷宫小院里挤满了人。这个荒凉的地方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人人争先恐后地挤在我身边，笑得热切：“玉奴，日后可别忘了提携我们呀！
”“我们这批宫女里，就属玉奴最有眼光！她一定早就看准了七殿下会有出息！
”“如今七殿下登基为帝，玉奴可不就是就是头号功臣？”“真羡慕玉奴，
陛下肯定要赏她黄金百两！”“你们都错了！陛下肯定会封我们玉奴为皇后的！
”冷宫看门的老侍卫醉醺醺地摇头晃脑。语气却凿凿：“玉奴冷了陛下给她暖手，
陛下读书时教玉奴识字。他俩相携相伴这些年，
当中的情谊我看得多了……”一片艳羡的啧啧声里，我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其实我从没想过位份，只要能一直陪在赵弗陵身边就好啦。可后来赵弗陵来的时候，
我却没能把这话说出来——因为我脸上雀跃的笑容刚露出半分，就听见他冷冷启唇。“玉奴，
你出宫吧。”“朕的皇后嫌你太碍眼了。”阳光明晃晃地照在赵弗陵头上的金冠上。
刺得我眼眶发酸。恍然发觉。现在的赵弗陵已经不是那个抱着我哭着说想念母妃，
会夸我缝补衣服的手艺好看的少年。他是九五之尊的陛下。我这个曾见过他所有狼狈，
所有卑微之相的奴婢，确实不宜再留在他身边了。我的存在，
只会提醒所有人他曾有那样一段不堪的过往。于是我垂下眼，俯下身。
所有想说的、想问的话，最终都只化作一句恭敬地：“……是，奴婢遵旨。
”2.那是我第二次给赵弗陵磕头。第一次，是赵弗陵母妃含冤而死的时候。
那个温柔得毫无心机的女人被污蔑会妖术，被先帝厌弃，打入冷宫。临死前，
她用枯瘦的手死死抓着我的手腕，从牙缝里挤出字：“护……护着他！
”赵弗陵的母妃救过我的命，于是我答应了她的请求。那时候的赵弗陵十岁，我十四。
冷宫的份例短缺。我们住的是漏雨的破屋，吃的是馊馒头和冷稀饭。北风呼啸的寒夜里，
我和赵弗陵两个人裹着同一张被子打哆嗦，像两支飘摇在秋风里的芦苇杆。可彼此相望一眼，
还是会苦中作乐地傻笑起来。那时的幸福，像在刀尖上舔蜜。我的绣工不错，
可以靠做手帕卖钱换些吃食。有时候遇见替贵人补衣裳的活计，还能多赚些银子，
给赵弗陵换几本书看。他也不辜负我，有好吃的总是先紧着我，怕我累到，
烧水洗衣的活计都尽可能的自己来。在冷宫里，他不像个皇子，我也不像个宫女。
一点烛光摇曳，照在破旧的窗纱上，照出我和他相互依偎的身影。八年过去，
赵弗陵从少年长成男人，登基为帝。我答应他母妃的事做到了。
我也终于可以出宫过自由自在的日子了。可惜。殒命。骨头撞在山石上的剧痛逐渐消失后，
我以为我会去老宫女口中讲的地府。可魂魄飘飘荡荡，却又回到了皇宫。回到了赵弗陵身边。
我茫然地坐在铺着波斯毯的榻上，看着会报时的西洋钟，又闻了闻小太监端来的精致点心。
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我若没死，好好活着出了宫，过得一定也是这种舒服日子。
我的一口长气还没叹完。正在批阅奏折的赵弗陵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忽而抬头，
紧紧盯着我所在的方向。漆黑的瞳孔锐利。眸光冷凝。我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
就连没有温度的心口都急切地怦怦跳了两下。——老天爷，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赵弗陵能看得见我这个魂魄？3.“陛下，皇后娘娘请您一同用晚膳。
”太监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这才恍然大悟——哦，赵弗陵不是在看我，是在看那个太监。
我放下心来。又听见太监继续道：“皇后娘娘让奴才转告您，您不必为西北战事太过烦忧。
大将军骁勇善战，定会为您带来好消息的。”听了这番话，赵弗陵放下朱笔，轻轻叹了口气。
冷峻的面容上多了几分笑意。我知道那位大将军，是皇后娘娘的兄长，掌握兵权，颇有权势。
所以皇后娘娘这位将门虎女，无论如何骄纵蛮横，都有人宠着惯着。我还记得前几日，
她让我跪在雪地里为她擦鞋。她拥着狐裘，捧着暖炉，坐在轿辇上翘起脚。
语气漫不经心：“陛下说你是宫里最细心最擅伺候人的奴才，我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光擦鞋面有什么用啊？我这鞋底的灰可怎么办呢？”“真是个蠢笨的奴才，
也不知道陛下看上你什么了。”赵弗陵匆匆赶来的时候，我已经趴在雪地里直不起身。
牙齿打颤，面色惨白。那双能修补精巧锦缎的手，
如今却被她绣鞋上的宝石璎珞刮出一道道伤痕。鲜血一滴滴落下，落在雪上，触目惊心。
见状，赵弗陵第一次动了怒。他冷声质问上官桢儿：“宫里奴仆那么多，
你为何偏偏要让玉奴做这些？”帝王一怒，血溅十里。随行的宫人们纷纷跪下，噤若寒蝉。
可上官桢儿却娇笑起来。她漫不经心地吹了吹指甲。“不过一个奴婢而已，
我与你自小就有婚约，还为了你，不顾父母之命，至今未婚。
”她嘟起嘴：“弗陵哥哥难道要为她责罚桢儿吗？”眼见赵弗陵面露迟疑，我垂下眼。
我在很早之前就知道赵弗陵喜欢上官桢儿。以前在冷宫里，无论日子过得再苦，
他也不肯将她送的玉佩卖掉。如今登基后，颁布的第一道旨意就是迎她入宫，封她为后。
所以她做了什么，赵弗陵一定都会袒护她。果然。半晌后，赵弗陵不辨喜怒地开口。
“下次不许再这般胡闹了。”听到这话。我惨然一笑。
只能窘迫地把不停流血的手往雪地里藏了藏。上官桢儿注意到了我的小动作。
她轻蔑地瞥了我一眼，又牵着赵弗陵的袖子，撒娇央求他陪自己去逛灯会。
赵弗陵无奈地笑起来，点头说好。他们相携而去。留我跪在原地，自嘲地笑笑。是了。
是我……痴心妄想。一个奴婢，无论如何，都比不上自小有婚约的未婚妻的。
4.“玉奴走了吗？”赵弗陵再次拿起朱笔批阅奏章的时候，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太监愣了愣，急忙回道：“回陛下，玉奴姑娘早就出宫啦！”太监眉飞色舞，
喜气洋洋：“咱们皇后娘娘真是个极慈悲的好主子！不仅赏了她银票，还特赐了一辆马车！
”听了这话，赵弗陵眉目略微舒展。只是又有些迟疑地问道：“她……说没说她要去哪？
”“可曾留下什么话？”太监摇头。“回禀陛下，没有，都没有。”太监想了想，
再开口时的语气里带了些许促狭。“不过奴才听人说，玉奴姑娘出宫前一直在低头数银票。
还问……皇后娘娘能不能多给她几张。”赵弗陵听后，呵笑一声。薄唇吐出几个字。
“还是如此市侩。”我听了这话好生气——好好好，赵弗陵，就你最清高了！在冷宫这些年，
他总说我市侩。几文钱可以在长街上和太监大吵一架，为了一碗新鲜的米饭，
可以跟管事嬷嬷说尽谄媚的话。每次见我跟人吵架的样子，他总要无奈地笑笑，
好脾气地安抚我。“不过是些不要紧的小事，别生气了，嗯？”他总觉得我斤斤计较。
是我把他保护得太好了。他根本不懂，若不是我这么做，
怎能在冷宫那种地方养活我和他两个人？我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赵弗陵，踹他咬他打他。
可惜，我的动作虚无地穿过他的身体，连一阵风都没留下。倒是我自己累得不行。
索性坐在榻上，专心地看西洋钟里的鸟儿跳跃、鸣叫。鸟儿鸣叫第二次的时候。
皇后又派宫女来催了。赵弗陵蹙了下眉。却还是站起身。只是走到门口，又问。
“她什么时候走的？”那太监是个极其机灵的。“玉奴姑娘今早晨时就出宫了。
要不奴才差人去驿馆问问，玉奴姑娘往哪里去了？”赵弗陵垂下眼。沉默片刻，他摇摇头。
“不必。”“有皇后的赏赐，想来她出宫后的日子一定过得喜乐安宁。
”“不必……再去打扰她。”5.我呸！有你的那位皇后在，我才过得不好！
不好到连命都没有了！赵弗陵，你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就看不出上官桢儿对我的敌意呢？
我气得不行，围在赵弗陵身边不停转圈圈。想告诉他真相，
想骂他为什么不肯派人去多打探一下我的情况。可我什么都做不到，
只能看着他和杀害我的凶手言笑晏晏地吃饭。我以为我会就这么窝囊死掉。悄无声息的。
可当晚我坐在赵弗陵的御桌上看他批奏折。赵弗陵的奏折批得很快，一封接着一封。
可他的动作忽然顿住。整个人怔愣地盯着奏折。他手里沾着朱砂的笔停滞在半空中。
在奏折洁白的纸面上留下一滴浓墨重彩的红。可他却依旧没有回过神。我有些好奇，
急忙凑过去。看见京都府尹写道，近日京中山道上有一辆马车坠崖，车上有一女子丧生。
现场有打斗痕迹，怀疑是谋杀，想严查以消除百姓恐慌。
我瞬间精神振奋——这说的不是我吗！说不定赵弗陵会因此发现我死了。顺藤摸瓜，
还会知道凶手就是他的枕边人皇后！6.“弗陵哥哥，很晚了，明日再忙吧。”不远处，
传来柔柔的一声呼唤。上官桢儿坐在床榻边，笑意盈盈地望着赵弗陵。
脸上温柔的笑容在烛火的映衬下，显得分外迷人。“嗯。”赵弗陵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定了定神，在那张奏折上批了个准字。随手将那张奏折放在一旁。见状。我惨然一笑。
气馁地低下头。是了……他怎么会想起我。7.赵弗陵和上官桢儿的感情很好。
宫里人人都说，帝后相敬如宾，陛下在冷宫多年，仍旧心系皇后，而皇后为了陛下，
一直不肯婚配，二人真是一段佳话。那天早上，宫人禀报，上官桢儿病了。得知此事，
赵弗陵下了朝便匆匆赶去看她。上官桢儿之前一直在闹脾气，不肯喝药。见赵弗陵来了，
才乖顺下来，依偎在赵弗陵身边，一口一口地喝药。喝完药，上官桢儿的脸色好看了些。
她从床榻边取出一条手帕。“陛下，这是臣妾亲手绣的。”她眼里闪过几丝怨毒，
脸上却依旧挂着苍白温煦的笑。“陛下的手帕已经很旧了，平日里用着，会让臣下取笑的。
”我这才发现，赵弗陵还用着一条很旧的手绢。竟然……是我给他绣的那一条。
小时候我家里穷，连饭都吃不饱，爹娘哪里会让我上学念书识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