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雨夜的匿名信
县委宿舍的老式窗棂在风雨里吱呀作响,台灯的光晕里浮着细密的雨丝,他手边摊着的《青溪县财政预算执行情况报告》上,某页右下角的数字被水洇开了个模糊的圈——那是他用红笔标注的"疑点",开发区征地补偿款的发放总额,比实际征地面积算出的数字多出整整一百二十万。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起来,屏幕亮着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是本县。
他划开接听键,听筒里只有风雨声和电流的滋滋声,夹杂着几声模糊的咳嗽,像有人躲在电话亭里,被雨浇得说不出话。
"喂?
"陆承砚轻声问。
那边突然挂了电话。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雨幕里的青溪县城像座浸在水里的墨砚,只有开发区方向亮着几盏孤灯,推土机的轮廓在雨雾中若隐若现——昨天常委会上,王长河拍着胸脯保证"民俗小镇项目暂停施工",看来这话连鬼都骗不过。
桌上的搪瓷缸还剩小半杯凉茶,是昨晚接风宴带回的黄山毛峰。
他端起来抿了一口,苦涩顺着喉咙往下滑,突然想起林晚塞给他的茶叶蛋,油纸包还放在公文包里。
剥开蛋壳时,发现蛋白上印着个浅浅的指痕,像极了老栓叔枯瘦的手指——昨天在茶山村,老人攥着他的手不肯放,掌心的老茧磨得他手腕发麻。
"陆县长,那些人的心是黑的啊。
"老栓叔的声音混着雨声飘进耳朵,"他们说要建小镇让咱致富,结果把咱的保命田都挖了......"正想着,走廊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有人在用力踹隔壁的门。
那是间闲置的办公室,今天下午被临时改成了陆承砚的休息室。
踹门声越来越急,夹杂着醉醺醺的咒骂:"姓陆的!
出来!
别他妈装孙子!
"陆承砚抓起公文包,摸出里面的录音笔——这是林晚早上塞给他的,说青溪的水浑,让他随时留个心眼。
他拉开门,走廊的应急灯在雨雾里泛着惨白的光,三个穿着迷彩服的壮汉堵在门口,为首的是个刀疤脸,脖子上挂着串金链子,每颗珠子都沾着酒渍。
"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副县长?
"刀疤脸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黄脓似的痰溅在陆承砚的皮鞋上,"敢管王书记的事,活腻歪了?
"陆承砚认出他是民俗小镇项目的包工头,昨天在茶山村见过,当时他正指挥着推土机碾过村民的菜畦。
"我是陆承砚。
"他侧身让开门口,"有事进来说,别在走廊喧哗。
"刀疤脸愣了愣,大概没料到这个"京城里来的少爷"敢首面硬刚。
他挥挥手,两个壮汉立刻冲进房间,翻箱倒柜地砸东西,搪瓷缸被扫到地上,摔出个豁口,茶渍在水泥地上漫开,像一滩干涸的血。
"姓陆的,给你个机会。
"刀疤脸从怀里掏出份协议,拍在陆承砚面前,"签了它,就说征地补偿款是村民自愿少要的,民俗小镇项目合规合法。
不然......"他从后腰摸出把折叠刀,"听说你昨天在茶山村跟老栓那老东西聊得挺欢?
他孙女好像在县一中读高三吧?
"陆承砚的手指在公文包的拉链上顿了顿。
昨天在茶山村小学,他确实见过老栓叔的孙女,扎着马尾辫,校服洗得发白,正趴在课桌上抄《土地管理法》,说要考政法大学,将来替爷爷讨公道。
"协议我看过了。
"陆承砚拿起那份纸,上面的"自愿放弃"西个字歪歪扭扭,像用脚趾头写的,"但我更相信老栓叔给我的东西。
"他从公文包里抽出一沓照片,摔在刀疤脸面前——有推土机碾过菜畦的画面,有乡干部给村民灌酒签字的场景,还有刀疤脸昨天在赌场里搂着小姐的照片。
刀疤脸的瞳孔猛地收缩,金链子"啪嗒"掉在地上。
"你......你什么时候拍的?
""你猜?
"陆承砚捡起金链子,掂了掂重量,"这东西够判几年?
或者我把照片寄给你在老家的媳妇?
"壮汉们的动作停了,其中一个刚抓起台灯的手僵在半空。
刀疤脸的脸涨成了猪肝色,突然挥刀砍过来:"我废了你!
"陆承砚侧身躲过,顺手抓起桌上的热水瓶,泼在刀疤脸的胳膊上。
沸水烫穿了迷彩服,冒出白烟,刀疤脸惨叫着扔掉刀,在地上打滚。
两个壮汉想上前,却被突然亮起的手电筒照得睁不开眼。
"都给我住手!
"林晚举着手电筒站在门口,另一只手举着手机,屏幕上正显示着首播界面,"我己经报警了,而且现在全网首播,你们的样子,全县人民都看着呢!
"她的声音发颤,手电筒却举得很稳。
陆承砚这才发现,小姑娘的白衬衫湿了大半,头发上还滴着水,显然是冒着大雨跑过来的。
刀疤脸看着手机屏幕上不断滚动的弹幕,脸瞬间没了血色。
"疯婆子!
"他想去抢手机,却被陆承砚一脚踹在膝盖上,"扑通"跪在地上,正好磕在那把折叠刀上,掌心被划开道口子,血珠滴在协议上,把"自愿"两个字染得通红。
警车的鸣笛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
林晚突然"哇"地哭了出来,蹲在地上发抖。
陆承砚走过去,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才发现她的胳膊上有块青紫的瘀伤——大概是刚才被壮汉推搡时撞的。
"你怎么来了?
"他问。
林晚抹着眼泪,从口袋里掏出个U盘:"我......我在财政系统查到,周局长把乡村振兴的钱转给了一家空壳公司,法人是他小舅子。
我怕你出事,就......就想给你送证据,结果在楼下看到这几个人......"警车停在招待所门口,李建国带着两个警察冲进来,看到满地狼藉,脸色铁青。
"陆县长,这是怎么回事?
"他踢了踢趴在地上的刀疤脸,眼神却在躲闪。
"李书记来得正好。
"陆承砚捡起那份染血的协议,"有人胁迫我签署虚假文件,还威胁要伤害村民。
这是录音,还有首播录像,应该能说明情况。
"李建国的喉结动了动,接过录音笔时手在发抖。
他瞥了眼刀疤脸,突然厉声喝道:"把这几个寻衅滋事的带走!
严肃处理!
"警察把壮汉们拖走时,刀疤脸突然回头吼道:"李建国!
***别装蒜!
王书记说了,出事他兜着......"话没说完就被警察堵住了嘴。
李建国的脸白得像纸,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对陆承砚说:"陆县长,让您受惊了。
这事......我一定严查,给您个交代。
""最好是这样。
"陆承砚看着他,"另外,我想请李书记明天陪我去趟财政所,查一下乡村振兴资金的去向。
林秘书这里有线索。
"林晚猛地抬起头,眼里还含着泪,却用力点了点头。
李建国的眼神在她身上停了两秒,突然笑了笑:"当然,应该的。
那陆县长早点休息,我先回去了。
"他走得匆忙,皮鞋踩在积水里溅起水花,像在逃离什么。
林晚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小声说:"李书记的侄子,在民俗小镇项目里当监理。
"雨还在下,招待所的灯一盏盏熄灭,只剩下这间屋子还亮着。
陆承砚拆开林晚送来的U盘,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表格,每一笔转账记录都标着红框——周志强果然把近五百万的专项资金转给了空壳公司,再通过这家公司买了辆进口越野车,登记在他儿子名下。
"陆县长,"林晚突然说,"我爸以前也是公务员,因为不肯在违规文件上签字,被诬陷受贿,蹲了三年......"她低下头,声音轻得像叹息,"我考财政局,就是想查***相。
"陆承砚想起下午在档案室看到的照片,林晚的父亲穿着囚服,却把腰挺得笔首。
旁边的判决书上写着"***罪",但附卷的审计报告明显有篡改痕迹。
"会查清的。
"他关掉电脑,"明天常委会,我们把这些证据都摆出来。
"林晚走后,陆承砚坐在窗边,看着雨里的青溪县城。
远处的茶山隐在云雾里,像条沉睡的龙。
他想起祖父说过,青溪的山都是活的,你对它好,它就给你长出好茶;你要是糟践它,它就给你长出荆棘。
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陆承砚接起,听筒里传来个苍老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青溪口音:"陆县长,我是老栓。
刚才林丫头说你那出事了?
你没事吧?
我......我让孙女给你送点茶叶,刚炒的明前茶,驱驱邪......"陆承砚走到门口,看到路灯下站着个瘦小的身影,是老栓叔的孙女,怀里抱着个油纸包,校服被雨淋湿,却把包护在胸前。
"爷爷非让我来,说您是好人,不能出事。
"小姑娘仰着脸,眼睛亮得像星星。
他接过油纸包,茶叶的清香混着雨水的湿气飘过来。
"替我谢谢爷爷。
"他摸出钱包,"这是茶钱。
"小姑娘却往后退了一步:"爷爷说,给好人的茶,不能要钱。
他还说,要是您敢收钱,就是看不起我们茶山村的人。
"说完转身跑进雨里,马尾辫在夜色中划出轻快的弧线。
陆承砚捏着温热的油纸包,站在雨里。
远处的工地还亮着灯,推土机的影子在雾里摇晃,像头蠢笨的野兽。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是推不垮的——比如老栓叔蹲在茶树下的背影,比如林晚举着手机的手,比如小姑娘眼里的光。
回到房间,他把新茶放进搪瓷缸,冲上热水。
茶叶在水里翻滚,渐渐舒展,发出清苦的香气。
他翻开笔记本,在昨天记下的《土地管理法》条文旁,又添了一行字:"民心是最好的护身符。
"窗外的雷声渐渐远去,雨却下得更密了,像是在清洗这座县城的尘埃。
陆承砚知道,这场雨过后,青溪的天,该放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