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是风,是裹着铁锈和矿渣的鞭子,抽在脸上,生疼。
凌墨佝偻着背,像一块被岁月和绝望反复捶打的废铁,嵌在寒铁矿脉幽深的矿洞口。
他身上的短褐早己看不出颜色,破洞处露出的皮肤被染成一种沉郁的暗红,那是矿石粉末和汗血经年累月沁入肌理的印记。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砂砾,每一次沉重的镐头落下,撞击在坚硬冰冷的矿壁上,反震的力量都让他这具没有灵根的凡俗之躯骨骼哀鸣。
十年了。
他抬头,目光艰难地穿透洞口弥漫的、混合着铁腥味的尘雾,望向那片被切割成狭窄一线的天空。
灰蒙蒙的,压抑得令人窒息。
偶尔,有刺目的流光撕裂这灰暗——那是驾驭着法器、衣袂飘飘的修士,如同巡视自家后花园般掠过这片被修仙界视为“废渣矿”的贫瘠之地。
流光过处,矿洞里所有衣衫褴褛的矿奴,包括监工,都像被无形的重锤压垮脊梁,死死地把额头抵在冰冷污秽的地面上,身体筛糠般颤抖,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凌墨的额头也重重磕在粗糙的岩石上,冰凉的触感刺入骨髓。
屈辱像毒藤,缠紧了他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尖锐的痛楚。
十年前,他带着一丝对“仙缘”的憧憬莫名坠入此界,却发现自己连这方天地最基础的入场券——灵根,都不曾拥有。
亿万凡人,在修士眼中,不过是会喘气的蝼蚁,是消耗的矿奴,是随手可以抹去的尘埃。
长生?
大道?
那都是云端之上的传说,与他们这些泥沼里的虫豸毫无干系。
十年挣扎,他早己认命,或者说,是被这方天地用最残酷的方式,磨灭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活着,卑微地喘气,就是他唯一的“道”。
“老东西!
不长眼的东西!
滚开!”
一声尖利刻薄的呵斥,混杂着皮鞭撕裂空气的爆响,猛地刺破了矿洞沉闷的死寂。
凌墨猛地抬头。
洞口狭窄的光线下,一个佝偻得更厉害的身影正踉跄着试图避开什么。
那是老张头,一个和他一样在矿洞里熬干了血泪的老矿奴,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麻木的疲惫。
他枯瘦如柴的手里紧紧攥着半块发硬的粗粝饼子——那是他一天的口粮,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般烫手。
他太过虚弱,动作迟缓,根本避不开那从洞口缓步踱入的刺目光华。
那是一个年轻修士。
一袭纤尘不染的月白锦袍,在昏暗污浊的矿洞里亮得刺眼,袍角用银线绣着繁复的流云纹路,隐隐有灵光流转。
他面容俊秀,嘴角却噙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视万物为刍狗的轻蔑。
他身后半步,跟着一个点头哈腰、满脸谄媚的矿区管事。
老张头那沾满矿灰、枯瘦颤抖的手,为了稳住身体不倒下,下意识地向前虚扶了一下。
指尖,仅仅是指尖,堪堪擦过了那月白锦袍的下摆边缘,留下了一道几乎微不可察的、比尘埃重不了多少的灰色指痕。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年轻修士的脚步顿住了。
他缓缓低头,目光落在自己袍角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污迹上。
俊秀的脸上,那丝轻蔑瞬间冻结,随即被一种被亵渎般的、纯粹的冰冷暴怒所取代。
仿佛被蝼蚁的污秽触碰,是比道心受损更不可饶恕的罪孽。
“卑贱的蛆虫!”
修士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万年玄冰的针,扎进每个人的耳膜,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寒意,“你也配……碰我的云锦袍?”
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他只是极其随意地抬起了手,食指对着惊恐万状、连求饶都发不出声音的老张头,轻轻一弹。
噗——!
一团幽蓝色的火焰,只有指甲盖大小,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鬼魅,凭空出现,瞬间将老张头完全吞噬。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
那火焰冰冷而迅疾,只一个刹那,那个佝偻的身影,那半块视若珍宝的饼子,连同他眼中残留的最后一丝惊惧和茫然……尽数化为了一小撮随风飘散的、带着焦糊味的灰白色灰烬。
几缕轻烟袅袅升起,随即被矿洞里浑浊的风卷散,彻底消失。
死寂。
矿洞陷入了比深渊更彻底的死寂。
所有矿奴的身体僵硬如石雕,连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只有粗重到令人窒息的喘息声,在压抑的空气中沉闷地回响。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住每一个人的脖颈,扼住了他们的灵魂。
那点飘散的灰烬,就是他们所有人注定的、轻如鸿毛的结局。
凌墨死死地盯着老张头消失的地方,眼睛瞪得几乎裂开。
那片空地上,只剩下几缕即将散尽的青烟。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认命、所有的麻木、所有十年间被磨平的棱角,在这一刻被一种无法言喻的、火山熔岩般的情绪彻底冲垮、焚毁!
不是愤怒。
不是悲伤。
是恨!
一种源自生命最底层、最原始、最纯粹的不甘与憎恨!
恨这视凡命如草芥的世道!
恨这高高在上、随意抹杀存在的修士!
恨这天地间为何要有如此不公的法则!
恨自己这蝼蚁般的无力!
凭什么?!
凭什么凡人就该是蝼蚁?!
凭什么我们生来就只能被践踏、被焚为灰烬?!
凭什么——!!!
这股滔天的恨意,这股想要焚尽九霄、撕裂这无情天地的执念,如同沉寂万载的火山在他灵魂最深处轰然爆发!
它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带着毁天灭地的炽热洪流,狠狠撞向他识海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
嗡——!
仿佛混沌初开的第一声巨响!
一道冰冷、机械、毫无感情,却又带着某种至高规则韵律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在他识海最核心处轰然响起:**检测到极致因果执念——‘众生平等之道’!
强度:破限!
****特质系念能力核心——‘启灵之种’……强制激活!
****生命能量回路……重构中……**“呃啊——!”
凌墨猛地抱住头颅,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野兽濒死般的嘶吼。
一股难以想象的、仿佛要将灵魂都撕裂的剧痛从西肢百骸的每一个细胞深处爆发出来!
这不是外伤的痛,而是生命形态被强行改造、被硬生生撕裂又重组的痛苦!
他蜷缩在地,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汗水瞬间浸透破烂的衣衫,混合着矿灰,在他身下洇开一片深色的污渍。
皮肤下的血管根根暴凸,如同有滚烫的岩浆在下面奔腾咆哮,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赤红色,毛孔中甚至开始渗出丝丝缕缕淡白色的、肉眼可见的雾气,如同蒸笼!
周围的矿奴惊恐地看着他在地上翻滚挣扎,如同看一个突染恶疾的怪物,下意识地挪动着身体远离,生怕沾染上不祥。
那月白锦袍的修士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嘴角的轻蔑更浓了几分:“又一个废物要咽气了?
晦气。”
他掸了掸被老张头“碰”过的那片袍角,仿佛拂去一粒灰尘,对着管事随意吩咐:“处理干净点,别污了我的眼。”
说完,便不再看这污浊之地一眼,转身,衣袂飘飘,化作流光消失在洞口刺目的天光中。
管事点头哈腰送走修士,再回头看向凌墨时,脸上只剩下阴狠和厌恶:“妈的,要死死远点!
把他给我拖到‘废渣沟’去,别脏了老子的矿洞!”
两个凶神恶煞的监工立刻上前,粗暴地抓起凌墨还在不断痉挛的胳膊,像拖一条死狗般将他往矿洞更深处、那条堆积着无数矿奴尸骨和废弃矿石的深沟拖去。
剧痛如同海啸,一波波冲击着凌墨的意识。
他的身体在监工的拖拽下与粗糙尖锐的矿石摩擦,留下道道血痕,但他几乎感觉不到。
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都被体内那场翻天覆地的剧变所占据。
在无边无际的痛苦和识海中那冰冷机械音的轰鸣下,一些破碎却清晰的信息流,如同被强行烙印进他的灵魂:**缠:固锁生命能量于己身,筑气海之基!
**绝:敛息匿形,身如顽石枯木!
**练:激发生命潜能,燃念为力!
**发:心之所向,念之所形!
属性自显,万象由心!
**“生命能量……气海……念……”这些陌生的词汇,伴随着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首觉,在剧痛中顽强地生根、发芽。
监工粗暴的拖拽停止了。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尸体腐烂和矿石腥气的恶臭扑面而来。
凌墨被重重地掼在冰冷湿滑的岩石上,身下是厚厚的矿渣和不知名的污秽。
这里就是“废渣沟”,矿奴的最终归宿,一个连野狗都不会靠近的死亡之地。
监工啐了一口浓痰在他身上,骂骂咧咧地转身离开,脚步声迅速消失在幽暗的矿道深处。
废渣沟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不知名虫豸在腐物中爬行的悉索声。
凌墨蜷缩在冰冷的矿渣里,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痉挛,每一次抽搐都带来深入骨髓的剧痛。
但他识海中的轰鸣和剧痛,似乎开始有了消退的迹象。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内视”。
他能“看”到!
在自己干涸、沉寂了二十多年的丹田之下,一个全新的、极其微小却散发着坚韧白光的漩涡,正缓缓成型、旋转!
它并非灵根凝聚的灵力之海,它更原始,更纯粹,带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无数比发丝还要纤细的白色气流,正艰难地从他疲惫不堪的血肉、骨骼、甚至每一缕残存的意志中丝丝缕缕地抽离出来,汇入那个小小的白色漩涡。
它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烛火,却又异常顽强,在剧痛的余波中倔强地旋转着,每一次旋转,都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流,开始艰难地抚慰、修复他近乎崩溃的躯体。
这……就是生命能量?
念?
我的……气海?
凌墨沾满血污和矿灰的手指,深深地抠进了身下冰冷污秽的矿渣里,指甲崩裂,鲜血渗出,他却浑然不觉。
巨大的痛苦和这新生的微弱暖流,在他体内形成一种冰火交织的奇异感受。
他缓缓抬起头,透过废渣沟上方嶙峋岩石的缝隙,再次望向那片狭窄的天空。
灰暗依旧,压抑依旧。
但此刻,他浑浊绝望的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彻底点燃了,烧尽了所有认命的灰烬,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冰冷的火焰。
那火焰映照着方才老张头化为飞灰的地方,映照着修士月白锦袍上那道微不足道的指痕,映照着这片将凡人视作草芥的绝望天地。
他沾满血污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气被吸入肺腑。
“仙……道……蝼蚁……”每一个破碎的音节,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
他沾满血污和矿灰的手指猛地收紧,死死攥住了一把冰冷刺骨的矿渣碎石,锋利的棱角深深嵌入掌心皮肉,鲜血顺着指缝蜿蜒流下,滴落在身下污秽的矿渣上,绽开一朵朵微小而刺目的暗红。
剧痛依旧在冲刷着神经,但那新生的、微弱的白色气旋,却在他濒临破碎的意志深处,投下了一缕绝境中唯一的光。
“嗬……”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喘息般的浊气,终于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了出来,带着血腥味,在死寂的废渣沟里幽幽回荡。
“等着……都……给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