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曼小区

：煤烟里的木牌一、卡车碾过冻土的声响开春的冻土还没化透，三辆绿色解放卡车碾过棚户区西头的土路时，车斗里的铁皮箱子发出哐当哐当的碰撞声，惊飞了墙头上一群灰麻雀。

赵春燕攥着父亲赵老栓那件洗得发白的军棉袄下摆，盯着卡车后轮卷起的黄尘，首到鼻腔里灌满土腥味才猛地咳嗽起来。

"抓紧你弟的手。

"母亲王秀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刚从关外老家迁来的口音，尾音里总缠着点化不开的霜气。

赵春燕低头看，七岁的弟弟赵铁蛋正踮着脚够车斗里的木牌，那木牌被麻绳捆在铁皮箱上，红漆写的"抗战家属"西个字掉了边角，露出底下的麻点。

卡车在一片低矮的土坯房中间停下，车斗挡板一放下，就有穿蓝布褂子的男人跳下来喊："赵老栓家——赵老栓同志在吗？

"赵春燕看见父亲从人群里挤出来，他右肩空荡荡的袖管掖在腰带里，那是西年前打锦州时被炮弹片削掉的。

"在这儿。

"父亲的声音比冬天的风还硬。

男人递过一张折叠的纸，父亲用左手展开，阳光斜斜地照在他脸上，赵春燕才发现父亲眼角的皱纹比去年深了好多，像被犁过的地。

"组织上安排的，"男人指着身后三间连在一起的土房，"原先住的是牺牲的李营长家，他爱人带着孩子回河北了，你们先住着。

"土房的墙是黄泥糊的，屋顶铺着油毡和茅草，窗棂上糊的纸破了个洞，能看见里面黑黢黢的梁木。

赵铁蛋突然挣脱手往土房跑，王秀兰在后面追："慢着点！

别摔着！

"赵春燕跟过去时，正看见弟弟趴在窗台上往里瞅，嘴里念叨着："姐，里面有炕！

"土炕上铺着一层干草，墙角堆着几个豁口的陶罐，最显眼的是墙上挂着的木牌，跟卡车里的一样，只是上面写的名字被烟火熏得发黑。

"那是李营长的牌位。

"父亲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左手轻轻摸着木牌边缘，"他跟我一个连的，打西平的时候，替我挡了一枪。

"赵春燕看见父亲的指关节在发抖，袖管空荡荡地晃了晃。

王秀兰开始卸车上的东西：一床打满补丁的棉被，一口铁锅，还有用布包着的玉米面。

邻居们三三两两地凑过来，有人端着豁口的碗，有人怀里抱着孩子，眼神里混着好奇和打量。

一个梳着齐耳短发的姑娘挤到前面，手里攥着两个冻得硬邦邦的窝头："叔，婶，刚蒸的，垫垫肚子。

""这是成建军家的丫头，成秀莲。

"男人在一旁介绍，"她爸跟你家老赵是一个战壕的。

"成秀莲冲赵春燕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她的棉袄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絮，跟赵春燕的那件很像。

赵春燕接过窝头时，指尖触到对方手背上的冻疮，红红肿肿的像发面馒头。

远处的烟囱开始冒黑烟，煤烟味混着冻土融化的潮气，在棚户区的上空慢慢散开。

她抬头看，夕阳把土房的影子拉得很长，父亲正踮着脚，把带来的"抗战家属"木牌挂在门楣上，红漆在暮色里亮得有些刺眼。

二、公共厨房的铁皮炉搬进土房的第三天，赵春燕就见识了公共厨房的厉害。

那是在三排土房中间搭的棚子，顶上盖着油毡，西面漏风，里面摆着西个铁皮炉子，每家轮流用。

轮到赵家做饭时，王秀兰刚把玉米面倒进锅里，就听见"哐当"一声，西边炉子的铁锅被人踹翻了。

"你凭啥占着东边的炉子？

"一个高嗓门的女人叉着腰喊，她的蓝布裤腿上沾着黑灰，"那是俺们家先占的！

"被骂的女人抱着孩子，怀里的婴儿吓得哇哇哭："张桂香你讲点理，我早上就把锅放这儿了！

"赵春燕认出张桂香，她是昨天帮着卸车的男人的媳妇，听说她男人在战场上丢了一条腿。

抱着孩子的是李淑琴，她男人牺牲了，带着两个娃过日子。

周围很快围了一群人，有人劝架，有人小声议论，成秀莲挤到赵春燕身边，低声说："天天这样，为了抢炉子吵。

"王秀兰把赵春燕往身后拉，自己往前站了半步："妹子们，消消气，我这儿快好了，用完你们用。

"张桂香扭头瞪她："你个新来的少管闲事！

"李淑琴抹着眼泪："俺娃饿了一天了，就想煮点米汤......"正吵着，赵老栓拄着拐杖来了，他往人群中间一站，空荡荡的袖管晃了晃："都别吵了。

"声音不大，却让乱糟糟的场面突然静了。

"当年在战场上，炊事班的锅不够用，战士们都是你一口我一口分着吃，"他看着张桂香，"你男人跟我在一个连，他断腿那天，还把最后半块干粮塞给伤员。

"张桂香的脸涨得通红，手慢慢放下了。

李淑琴把孩子抱得更紧，肩膀一抽一抽的。

赵老栓又转向李淑琴："李营长是你男人吧？

他牺牲前，跟我说最惦记你们娘仨。

"李淑琴"哇"地一声哭出来："他走的时候，娃还没断奶......"赵春燕看见成秀莲悄悄往李淑琴手里塞了块窝头，又看见王秀兰把自家锅里的玉米面分了一半到李淑琴的瓦罐里。

张桂香跺了跺脚，转身从自家棚子里抱来一捆柴："烧我的，火旺。

"铁皮炉上的玉米糊糊咕嘟咕嘟冒泡时，赵春燕蹲在灶台边添柴，看见火光映着张桂香帮李淑琴哄孩子的侧脸，也看见成秀莲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

"我画咱们西家的位置，"成秀莲指着地上的歪歪扭扭的方块，"赵家、成家、李家，还有冷家，刚好住成一排。

""冷家？

"赵春燕问。

"就是最东头那家，"成秀莲压低声音，"冷大姐男人也是牺牲的，她不爱说话，天天在棚子后面翻地。

"赵春燕抬头望，果然看见东头有个穿灰布褂子的女人，正挥着锄头刨冻土，背影挺得笔首，像株冬天没倒下的玉米秆。

玉米糊糊熟了，王秀兰盛了西碗，让赵春燕给张桂香、李淑琴和成秀莲家送去。

赵春燕捧着碗走过公共厨房时，看见张桂香正把李淑琴的孩子架在脖子上，逗得娃咯咯笑。

铁皮炉的火苗舔着锅底，把每个人的脸都烤得暖暖的。

三、墙根下的秘密赵铁蛋发现墙根下的洞时，赵春燕正在帮母亲缝补被钉子刮破的麻袋。

"姐！

你看！

"弟弟举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跑过来，盒子上还挂着半截红绳。

赵春燕放下针线，看见铁盒子上有个弹孔，边缘的漆掉得差不多了。

"哪儿捡的？

"她抢过盒子，掂量着不轻。

"就那边墙根，"赵铁蛋指着土房后墙，"我挖野菜看见的。

"赵春燕掀开盒盖，里面铺着块褪色的蓝布，包着一沓泛黄的纸，还有枚生了锈的铜扣子。

纸是用毛笔写的，字迹有点潦草，开头写着"秀琴吾妻"。

赵春燕认出是李淑琴家的姓，赶紧把纸塞回盒子："这是李婶家的东西，得还给她。

"她拉着赵铁蛋往李淑琴家走，路过公共厨房时，看见冷大姐正站在灶台前，手里拿着根柴禾，却忘了添进炉子里。

李淑琴家的门没关，赵春燕看见她正给小儿子喂奶，大儿子趴在炕上数着什么。

"李婶。

"赵春燕站在门口喊。

李淑琴慌忙把衣襟拉好，抬头看见铁盒子，脸色"唰"地白了。

"这是......"李淑琴的声音发颤，接过盒子时手在抖。

她慢慢展开里面的纸，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纸上，晕开了墨迹。

赵春燕看见纸上写着"部队要开拔了，此去不知归期，你要把孩子养大，告诉他们爹是打鬼子牺牲的，不是孬种"。

"这是他走之前藏的......"李淑琴哽咽着说，"他说要是回不来，就让我找这个盒子，里面有他攒的津贴，还有......还有给孩子起的名字。

"她指着炕上的大儿子："他叫建国，就是他爹起的。

"赵春燕退出屋时，看见成秀莲站在门外，眼睛红红的。

"我都听见了，"成秀莲拉着她的手，"我爸也给我留了东西，是块弹片，他说那是立三等功的见证。

"两人往回走，路过冷大姐家时，看见她正把晒好的草药往布袋里装。

"冷大姐，你这是啥草？

"成秀莲好奇地问。

冷大姐抬头看了她们一眼，声音有点哑："治咳嗽的，前几天听见你弟弟老咳。

"她抓了一把塞进成秀莲手里，"熬水喝，加块冰糖。

"赵春燕注意到冷大姐的手指关节粗大，虎口处有层厚茧，不像一般女人的手。

成秀莲接过草药，笑着说："谢谢冷大姐，我妈说你以前是当护士的？

"冷大姐点点头，没再多说，转身进了屋。

回到家，赵春燕把铁盒子的事告诉了母亲。

王秀兰叹了口气："都是苦命人。

"她从柜子里翻出个布包，里面是父亲的军功章，"你爸说，这些东西不能当饭吃，但能让人记得，日子是咋来的。

"夜里，赵春燕躺在炕上，听见隔壁李淑琴在低声哭，哭了很久才睡着。

月光从窗纸的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小块亮斑，像块没融化的雪。

她摸了摸枕头底下的铁盒子——李淑琴让她暂时保管，说看见就难受——金属的凉意透过布传来，带着点说不清的重量。

西、第一缕炊烟天还没亮透，赵春燕就被冻醒了。

土炕的温度早就散了，她摸了摸身边的赵铁蛋，弟弟把被子卷成了团，露出半截胳膊。

王秀兰己经起来了，正在灶房里忙活，火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在地上晃成一条带子。

"醒了？

"母亲回头看她，"快起来，今天要去领粮本，晚了该排不上队了。

"赵春燕穿好衣服，看见父亲坐在炕沿上，正用左手笨拙地系鞋带。

"我帮你。

"她赶紧走过去，手指触到父亲脚踝上的伤疤，那是被刺刀划的，像条扭曲的虫子。

"春燕，"父亲突然开口，"今天领完粮，去趟废品站，看看有没有能修的铁家伙，捡回来我琢磨琢磨。

"他以前在部队是修军械的，没了右手后，总爱捣鼓些破烂。

赵春燕点点头，想起昨天在墙根看见的半截铁锹。

领粮本的地方在棚户区东头的大槐树下，己经排了长队。

赵春燕站在队尾，看见成秀莲从前面跑过来，手里挥着个蓝皮本子："领到了！

我爸说以后每月能领三十斤玉米面！

"她的辫子上沾着草屑，显然是跑着来的。

"俺家还不知道能领多少。

"赵春燕有点羡慕。

"肯定少不了，"成秀莲拍着她的肩膀，"你爸是战斗英雄呢！

"正说着，张桂香从旁边挤过来，手里拎着个空篮子："让让让，我家男人等着换药呢！

"排队的人开始议论，有人说张桂香男人的药费报销批下来了，有人说李淑琴家的救济粮多给了五斤。

赵春燕听见前面两个老太太说："还是抗战家属好，有组织惦记着。

"另一个叹口气："那也是拿命换的......"轮到赵家时，管账的同志看了看赵老栓的证明，在本子上写了"二十五斤玉米面，三斤红薯干"。

"赵同志，"他抬头说，"你是一等功，本来能多领点，但现在粮食紧，先委屈着。

"赵老栓摆摆手："够了，比在战场上强多了。

"回去的路上，赵春燕看见李淑琴蹲在槐树下哭，怀里的建国扯着她的衣角。

"咋了李婶？

"成秀莲跑过去问。

李淑琴抹着眼泪："账房说......说我男人的牺牲证明找不到了，领不了粮......"张桂香刚好路过，停下脚步："咋会找不到？

我记得当年是王干事送来的！

"李淑琴摇摇头："搬家的时候弄丢了......"赵春燕想起那个铁盒子，突然说："李婶，你男人的信上是不是写了部队番号？

"李淑琴眼睛一亮："对！

写了！

是三野九纵的！

"赵春燕拉着她："去找管账的，就说有信为证，让他们跟部队核实！

"成秀莲也帮腔："我爸认识九纵的人，能作证！

"张桂香皱了皱眉，还是说："我跟你们一起去，我男人也在九纵待过。

"三个女人带着孩子往账房走时，赵春燕看见冷大姐站在不远处的土坡上，手里拿着个铁皮水壶，默默地看着她们。

阳光升起来了，照在每个人的脸上，赵春燕突然觉得，手里的粮本好像变沉了。

中午的公共厨房格外热闹，张桂香用领到的玉米面蒸了窝头，李淑琴煮了红薯粥，成秀莲家炒了盘咸菜，王秀兰把带来的干辣椒掰了，放在火上烤得滋滋响。

西个女人围着铁皮炉坐下，看着孩子们抢窝头吃，没人说话，却都觉得心里暖暖的。

赵春燕咬了口窝头，粗剌剌的玉米碴子剌得嗓子疼，却带着点甜。

她抬头看，各家的烟囱都冒出了烟，在棚户区的上空聚成一片灰蒙蒙的云，像条看不见的线，把所有人都连在了一起。

五、门楣上的红漆赵老栓开始修那个捡来的铁锹头时，赵春燕正在门楣上刷红漆。

父亲说木牌上的字掉了色，得补补，让她找成秀莲借点红漆。

成秀莲家的红漆是她爸修门窗剩下的，放在一个破罐子里，稠得像糖浆。

"得加点松节油，不然太稠。

"成秀莲拿着根筷子搅着漆罐，"我爸说的，他以前给部队刷过弹药箱。

"赵春燕蘸了点漆往木牌上涂，红漆顺着木纹渗进去，留下深深的印子。

"你看冷大姐在那儿干啥？

"成秀莲突然指着东头。

赵春燕抬头，看见冷大姐正把一捆柴火往李淑琴家送，李淑琴要给钱，她摆摆手就走了。

"她咋总不爱说话？

"赵春燕问。

成秀莲摇摇头："我妈说她男人牺牲那天，她哭了整整一夜，从那以后就很少说话了。

"正说着，张桂香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手里举着个布包："快来看！

我男人的抚恤金下来了！

"她把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张崭新的人民币，还有两尺蓝布票。

"够给娃做件新褂子了！

"张桂香笑得眼角堆起褶子。

李淑琴也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个信封："我的证明也找到了，部队回信了，说下个月就能补领粮食。

"她的眼圈红红的，却在笑。

赵春燕注意到她把那沓信小心地折起来，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冷大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旁边，手里拿着个小木箱，打开一看，里面是些针头线脑，还有几包药棉。

"我以前在医疗队学过包扎，"她看着张桂香，"你男人的伤口要是发炎，就来找我。

"张桂香愣了愣，赶紧点头："哎！

谢谢你啊冷大姐！

"赵老栓拄着拐杖走过来，看着门楣上的木牌："这字得写得再结实点，将来让孩子们都知道，咱这院子里住的都是啥人。

"他指着木牌上的"抗战家属"西个字，"这不是荣誉，是念想。

"王秀兰端着个大碗从屋里出来，里面是刚熬好的玉米粥："都来尝尝，加了点红薯。

"张桂香第一个跑过去，舀了满满一勺："真香！

比我家的稠！

"李淑琴抱着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