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七月王家坳的闷热蒸得快要融化。 那个叫王强的男人总用狼一般的眼神盯着我，

看得我脊背发烫。 他沉默着帮我挑水、补屋顶，粗糙手指碰到我时像通了电。

村里长舌妇嚼舌根说城里女学生看上野汉子，我羞得面红耳赤。 直到暴雨夜屋顶塌陷，

他浑身湿透将我护在身下。 他滚烫的呼吸喷在我颈间：“陈静，

你身上有股味儿……” 我颤抖着问：“汗味儿？” 他喉结滚动：“稻谷抽穗的味儿。

”南方的七月，像一口密不透风的巨大蒸笼。王家坳被死死扣在笼屉里，熬煮着。

空气是黏稠滚烫的米汤，沉重得吸不进肺里。天上的日头毒辣得没了遮拦，

晒得地上青石板腾起一片虚幻透明的热气，仿佛真能把底下藏着的油脂给逼榨出来。

田里的稻禾，前些日子还支棱着青翠的腰杆，此刻全都蔫头耷脑，叶片边缘泛出焦渴的枯黄，

死气沉沉地垂着。整个世界只剩下田埂边那些踩不死、晒不枯的野草，

还有藏在浓荫里不知疲倦的知了，仍在声嘶力竭地、单调地鼓噪，用这刺耳的顽强，

固执地宣示着生命的存在。陈静觉得整个人都快要化了，像块搁在灶膛边的蜡。

汗水浸透了薄薄的棉质背心，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单薄的线条。额发湿成一绺绺，

狼狈地粘在汗津津的鬓角和光洁的额头上。她刚从村口那口古老的大水井边提了半桶水回来，

纤细的手臂早已酸软发颤，手指被粗糙的井绳勒得发红。

水桶“哐当”一声搁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溅起几滴浑浊的水花，

立刻被滚烫的地面吸食殆尽，只留下几圈迅速消失的深色湿痕。

她从上海回到这个名叫“王家坳”的外婆家，已经快一个月了。外婆年纪大了，

开春时犯了老寒腿，走路都费劲。陈静这个刚放完大一期末考的学生，

便自告奋勇揽下了暑假回来照看的活儿。上海的夏天是另一种煎熬，

空调冷气混杂着汽车尾气，带着金属和尘埃的冰冷质感。而这里，

是泥土被烈日烘烤后散发出的土腥气，

是水塘里蒸腾起来的、带着藻类和水生动物的湿闷水汽，

是庄稼和野草在闷热里努力挣扎呼吸的青涩植物气味，

还有不远处猪圈、牛栏飘来的牲畜粪便发酵后的浓烈气息——它们混合在一起，

形成一种原始、蓬勃，却又让人透不过气的味道。起初，她完全不习惯。没有抽水马桶，

只有后院角落里用几块破木板围起来的旱厕，苍蝇嗡嗡地唱着永不停歇的歌谣，

气味直冲脑门。没有淋浴，只有一只沉重的大木盆，得自己一桶桶地从井里打水倒进去，

擦洗身体时，井水的凉意转瞬即逝，留下的依旧是闷热。村里没有一条像样的水泥路，

一下雨，黄泥浆便裹上脚踝，举步维艰，鞋子沾满泥块，沉得像秤砣。

只有外婆灶膛里烧出的柴火饭菜香，让她勉强感到一丝慰藉。但慢慢地，

一种奇异的宁静感开始扎根。尤其是在夕阳西沉的傍晚。火红的落日像一块烧透的炭，

把西天烧成一片浓烈瑰丽的火烧云，层层叠叠，金红、橙紫、玫瑰色，变幻着流淌。

袅袅的炊烟从家家户户低矮的烟囱里升起，笔直地升向天空，仿佛一条条通往云端的细绳。

空气里弥漫着燃烧稻草的焦糊味和饭菜的香气。

整个世界以一种缓慢到近乎停滞的节奏运转着。那一刻，

陈静恍惚觉得自己被抛回了时光深处，回到了某种人类最古老、最悠长的田园梦境里，简单，

粗粝，带着地气。然后，她便无法忽视那个身影的存在——王强。这个名字，像一颗小石子，

不经意地投入她心湖，激起一圈圈难以平复的涟漪。王强是村里的光棍，三十出头的年纪，

是这片土地上长出来的一棵树，高大，结实，沉默。他不像村里别的男人，

喝了点劣质烧酒就油嘴滑舌，围着年轻姑娘开些不上台面的玩笑。他总是沉默着，

像块深埋在田埂里的石头，存在感却极强。他的沉默是有棱角的，

带着一种原始的、不加掩饰的力度。最慑人的是他的眼睛，深陷在眉骨下，眼眶很深，

瞳仁像被雨水洗刷过无数次的煤块，黑得纯粹，亮得惊人。尤其是在阴影里或暮色四合时，

那眼神锐利得像黑夜里的狼，带着一种攫取的本能，能让被注视的人从脊梁骨升起一股凉意，

随即又转化为一种莫名的滚烫。他的皮肤是王家坳最深刻的印记，

被毒辣的太阳和旷野的风长年累月地打磨，呈现出一种深邃的、油亮的古铜色，

仿佛生来就与脚下的黄泥融为一体。手臂、胸膛、肩背上，

每一寸腱子肉都因为无休止的体力劳作而贲张、绷紧，线条分明得像刀刻斧凿，

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他极少穿完整的上衣，总是赤着膊，

只穿一条洗得发白、边缘磨出毛边的军绿色长裤，裤腿高高挽起，

露出结实的、青筋微凸的小腿，还有那双筋骨毕露、踩在湿滑泥地里也稳如磐石的赤脚。

他像田埂上移动的雕塑，无声地诠释着土地赋予的力量。陈静第一次被他那目光牢牢攫住，

是在村口那条蜿蜒的小河边。她学着村里那些挽着裤腿、腰身粗壮的妇女，

提了一木桶外婆换下的脏衣服去洗。七月的河水被太阳晒得温热，不再清凉，却也还算干净，

能看见水底光滑溜圆的鹅卵石，还有小鱼苗在指缝般的水草间倏忽来去。

她这个从小用惯了洗衣机的城里姑娘，笨拙地蹲在河边一块歪斜的石头上，

学着样子搓洗衣物。布面粗糙，皂角也不如洗衣液滑腻，没搓几下，手心就***辣地疼。

汗水不断地从额头、鬓角滚落，汇成小溪，顺着白皙得有些晃眼的脖颈往下淌，

浸湿了后背一大片薄薄的衣衫面料。她正费劲地拧着一件外婆的蓝布大褂，一抬头，

目光毫无防备地撞上了河对岸。王强就站在河对面那道窄窄的田埂上，

肩上扛着他那把磨得锃亮的宽齿锄头。不知何时，他停住了脚步，像生了根。

他的脸大半隐在斗笠的阴影里，看不真切表情，只有那两道目光，隔着十几米宽的河面，

穿透午后蒸腾的水汽和闷热的空气，直直地投射过来，落在她身上。

那不是村里那些男人惯常的、带着嬉笑和估量的眼神。那目光更沉，更深，像烧红的烙铁，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仿佛能轻易撕开她身上那件被汗水湿得半透明的碎花短褂，

灼烤着她内里每一寸细嫩的皮肤。陈静的心猛地悬空，随即失重般狂跳起来，撞得胸腔生疼。

脸颊“刷”地一下，像被泼了滚水，烫得吓人。她几乎是惊慌失措地低下头，

手指死死攥紧了湿滑的大褂布料。可那目光带来的无形灼烫感并未消失，

反而像一只滚烫粗糙的大手，骤然攥紧了她的心脏，血液被挤压得在身体里奔涌冲撞，

发出擂鼓般的“怦怦”巨响，在寂静的河边，在她自己的耳朵里，震耳欲聋。从那一天起，

她感觉自己被那目光无形地网住了。王家坳明明那么小，小到转个身就能遇到熟人，

可他们之间的“偶遇”却陡然间变得密集起来，每一次都让她心跳失序。

院子角落那个半人高的粗陶大水缸见了底。陈静看着那黑洞洞的缸口，

正盘算着分几次去村口井边提水才能灌满。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她睡眼惺忪地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准备去打水，却被院子里的景象定住了脚步。

那口沉甸甸的黑陶大水缸已经被清冽的井水灌得满满当当，水面平静得像一块深色的翡翠，

倒映着清晨灰蓝的天空。两只笨重的木水桶静静地搁在缸沿边，

桶壁外侧还挂着未干透的水珠。她下意识地朝院门外望去，

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个穿着洗白军绿裤子的高大背影，在薄薄的晨雾中沉默地转过矮墙的拐角，

消失不见。没有一句话，甚至没有多停留一秒看她一眼。

只有地上那两行湿漉漉的、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大水缸边的脚印，证明他来过。又过了几天，

老天爷毫无征兆地变了脸，一场来势汹汹的雷阵雨劈头盖脸砸下来。

雨水在屋顶陈旧的瓦片上汇成湍急的小溪，顺着瓦楞沟槽哗哗流下，敲打着屋檐下的石阶，

如同密集的鼓点。陈静和外婆坐在堂屋门口，担忧地望着外面被白茫茫雨帘笼罩的世界。

外婆叹了口气，指了指堂屋角落那个摆着的破搪瓷脸盆，里面已经接了半盆浑浊的雨水，

“嘀嗒嘀嗒”地响着。“老房子啦，”外婆的声音被雨声压得有些模糊，“东屋那角，

顶上的瓦片早就松了，一下大雨就漏得厉害。”雨势稍歇，如注的暴雨收敛成连绵的雨丝。

院门外响起脚步声，踩在被雨水泡软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噗叽”声。院门没关严，

王强扛着一架沉重的竹梯，腋下夹着几块新烧的黑瓦片，径直走了进来。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那身古铜色的皮肤在湿漉漉的状态下更显光泽。

他没有看坐在堂屋门口的祖孙俩，径直走到东屋墙角下，

把梯子“哐当”一声稳稳支在湿滑的墙上。动作干脆利落。陈静的心又提了起来。

她看着他沉默地攀上梯子，消失在屋檐拐角。雨虽然小了，但天还阴着，

偶尔有风卷着细小的雨丝扫过。屋顶上很快传来瓦片被小心挪动、碰撞的清脆响声，

其间夹杂着用力撬动和重新压实的沉闷摩擦声。她忍不住走到屋檐下，仰起头。

只能看到他腰部以下。湿透的军绿色裤腿紧紧裹着结实的大腿肌肉线条，

裤脚挽起处露出的粗壮小腿肚，肌肉虬结紧绷，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汗水混着残留的雨水，

顺着那刀削斧凿般的、紧绷的脊背线条往下淌，在腰窝处短暂汇聚，

然后义无反顾地流进狭窄的裤腰深处，将那处布料浸染成颜色更深的印记。

那腰线紧实、有力，充满了雄性的爆发力，随着他在屋顶上移动、弯腰、转体的每一个动作，

力量感在皮肤下无声地奔涌。时间在单调的雨声和沉闷的屋顶敲打声中流逝。

陈静站在屋檐下，脖子仰得有些酸，目光却像被钉在了那副充满力量感的身躯上。

不知过了多久，屋顶的响动终于停了。他从梯子上下来，身上湿得更透，

汗水、雨水、灰尘混合在一起，在古铜色的皮肤上画出一道道蜿蜒的泥痕。他放下梯子，

拍了拍手上的灰泥，粗粝的手掌上，几道新划破的血痕在白天的光线下格外刺眼。

“王强哥…喝碗水吧。”陈静的声音有点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转身快步走进灶房，从水缸里舀了一大瓢冰凉的井水，倒进灶台上那个青花粗瓷大海碗里。

碗边还沾着一点早上熬粥留下的米糊印子。她双手捧着碗，小心翼翼地走出来，

递到王强面前。他那双狼一般的黑眼睛终于落到了她脸上。他也没客套，

大手直接伸过来接碗。碗沿粗粝，他的手指更粗粝。

厚实的手掌上布满了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茧子和老疤，指节粗大突出，

指甲边缘裂开小小的口子，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凝固的泥垢，

透着一股长年累月与土地搏斗的沧桑。

当他的指节不经意地碰到陈静递碗过去时那几根白皙、纤细、几乎没什么生活痕迹的手指时，

那触感如同烧红的烙铁压过嫩豆腐。粗糙、坚硬、带着一种磨砂般的颗粒感，

瞬间传递过来一股强烈的、近乎疼痛的电流。这股电流窜过她的指尖，

沿着手臂的神经末梢急速蔓延，让她浑身无法自控地打了个明显的哆嗦，

像被冰冷的井水激到了一样。碗里的水跟着晃了晃。他仿佛毫无察觉，或者根本不在意。

接过碗，仰起头，“咕咚咕咚”大口吞咽起来。喉结在他线条刚硬的脖颈上剧烈地上下滚动，

沾着泥点的汗水顺着脖颈的肌肉沟壑滑落，整个动作充满了原始而粗犷的雄性气息。

一大碗凉水顷刻见底。他抬手用手背随意抹了一下沾着水珠的下巴，把空碗塞回陈静手里。

指腹的茧子再次擦过她细嫩的手心皮肤，又是一阵细密的、带着刺痛的麻痒。他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依旧深不见底，依旧带着灼人的热度。然后，他弯腰扛起梯子，夹起没用完的瓦片，

转身就走，依旧是一句话没有，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雨雾渐散的院门外。

只有地上那一小片被他踩得泥泞不堪的湿痕，证明他曾在这里停留。

陈静捧着那只残留着他掌温的空碗，站在原地，指尖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

那粗粝的触感仍在顽固地叫嚣，皮肤下的血液滚烫奔流。屋檐滴水敲打着青石台阶，

“嘀嗒…嘀嗒…”声音一下下敲在心跳的鼓点上。日子就在这闷热和无声的暗流中滑过。

空气里弥漫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粘稠气息，越来越浓。像七月的稻田里，

那些沉甸甸的、即将灌浆成熟的稻穗在烈日暴晒下散发出的气息，

青涩中透着即将饱满的、醉人的甜香。它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

缠绕在每一次偶然交汇的视线里，弥漫在每一次擦肩而过的瞬间，

沉淀在每一次递水碗时那短暂而惊心动魄的接触中。

村里那些常年坐在老皂角树下、摇着蒲扇东家长西家短的长舌妇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