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的北方大地,时局如风中残烛,战火与灾荒像一对孪生兄弟,追着百姓的脚印跑。
望水镇就蜷缩在这片动荡土地的褶皱里,它不大,
一条青石板路从镇口歪歪扭扭地穿到镇中心,路尽头卧着那口让全镇人又怕又敬的锁龙井。
这镇子的名字里带“水”,命里却缺“水”。镇外那条名为“忘川河”的古河,
早在康熙年间就断了流,河床***出干裂的黄土,像一道永远合不上的伤口。老辈人说,
忘川河不是干了,是“沉”了——当年一场连下四十九天的暴雨,河水漫过堤岸,
把上游的“落水村”整个吞了,之后河就突然枯了,仿佛把水都藏进了地下。而望水镇,
恰好建在落水村的旧址上。镇中心的锁龙井,便是这场灾难的“遗物”。
井口是整块青石雕的,边缘被几百年的磨挲磨得发亮,上面刻着模糊的水纹和看不懂的符文,
像一张凝固的脸。最奇的是封井的石板,足有半尺厚,却总在阴雨天渗出水珠,
摸上去不是凉的,反带着点温沉,像人的皮肤出汗。镇上的规矩,比井沿的裂纹还多。
每月初一、十五,家家户户要往井边摆一碗清水;每到闰年的六月,
必须搞“封井祭”——由守井人带着镇民,往井里扔活禽,
要是当年犯了“水煞”比如有人在井边洗衣、吵架,还得扔一头活猪。守井人的差事,
代代传女,传到白婆婆这辈,已经是第十三代。白婆婆的家就在井边的矮屋里,
屋里总飘着一股艾草和陈茶混合的味。她的蓝布衫,浆洗得硬挺,领口缝着块补丁,
是用一种极少见的水波纹布补的——镇上老人说,那布是“落水村”特有的,
当年只有村里的绣娘会织。有人问过白婆婆,布哪来的,她只说:“捡的,在河边捡的。
”望水镇的人,对“水”有种病态的敏感。小孩哭闹,只要说“再闹让井里的水拖你去”,
立马就噤声;姑娘出嫁,嫁妆里必须有个空水缸,说是“让水鬼看了,知道家里没水,
不来捣乱”;就连埋死人,坟头都得堆三尺高的土,怕雨水渗进去,惊动了地下的“东西”。
阿福来的那年,是民国十三年,黄河又决了口,灾民像潮水一样往北方涌。
他推着独轮车进镇时,车轴吱呀作响,车上的杂货晃悠着,
其中就有几匹鲜亮的洋布——那是他从逃难的商人手里换的,想着能卖个好价钱。他不知道,
望水镇的人,这辈子都怕两种东西:一是突然涨水的河,二是不信邪的外乡人。
而锁龙井的真正秘密,藏在青石板下三尺深的地方——那里没有水怪,只有一层薄薄的淤泥,
淤泥里埋着无数细小的骨头,拼起来,像一个个没长全的孩子。老辈人传,
那是落水村被淹时,没来得及逃走的娃娃,他们的魂被困在井里,每到雨天就想往上爬,
抓个人来“陪玩”。至于白婆婆袖口的疤,镇上没人敢问。只在某个暴雨夜,
有醉汉路过井边,听见矮屋里传来哭声,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话:“……不是我不救你,
是他们不让……井要填,人要活……” 第二天,醉汉就疯了,见水就躲,
最后渴死在自家炕上。望水镇的天,总是比别处低半尺,尤其是阴天,乌云像浸了水的棉絮,
沉甸甸地压在锁龙井的上空,仿佛随时会掉下来,把这口井,连同镇上的秘密,
一起砸进更深的黑暗里。1. 初入小镇,疑云初现民国十三年的初秋,
阿福推着独轮车进望水镇时,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溅起的不是尘土,
而是一层黏糊糊的潮气。天阴得发灰,像块泡了水的破棉絮,压得人胸口发闷。
他挑着货郎担走南闯北多年,从没见过这样的镇子——街上没什么人,家家户户的门都掩着,
只留条缝,缝里透出一双双直勾勾的眼睛,盯着他这个外来者。“借过借过!
新鲜的洋布、洋火、针头线脑嘞!”阿福扯着嗓子喊,声音撞在土坯墙上,
弹回来时已经散了一半。独轮车“咯噔”一下,
在镇中心的十字路口停下了——他撞见了一场怪事。路口正当中,
那口锁龙井像头蹲伏的巨兽,青石板井口周围围了一圈人,男女老少都穿着深色衣裳,
脸上没什么表情,手里要么攥着香,要么提着竹笼,笼里的活鸡扑腾着,咯咯叫得慌。
阿福眯眼瞅那井口,青石板上的符文被雨水泡得发胀,像一条条扭曲的小蛇。人群前头,
站着个矮胖的老太太,正是白婆婆。她手里捏着柄红漆掉光的桃木剑,
剑尖蘸着黑糊糊的东西,正围着井口一步一顿地走,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又哑又轻,
像蚊子哼哼,偏又能钻进人耳朵里。“这是……干啥呢?
”阿福拽住旁边一个缩着脖子的后生。后生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惊惶:“封井祭啊,
外乡人?”“祭啥?祭这口枯井?”阿福乐了,“我走南闯北,见过祭山神、祭河神的,
没见过祭井的,还是口没水的井!”他嗓门大,这话一出口,周围的嘀咕声戛然而止,
几十双眼睛“唰”地转向他,有愤怒,有恐惧,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毒。
白婆婆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她的蓝布衫被风吹得贴在身上,露出佝偻的背,
浑浊的眼睛在阴天下像两口深潭,直勾勾地盯着阿福:“后生,话别说太满。”“我就说了,
咋地?”阿福梗着脖子,他最瞧不上这套装神弄鬼的把戏,“扔几只鸡下去,井就不闹了?
骗谁呢!”“你咋知道它不闹?”白婆婆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点尖锐的颤音,
“你知道井底下有啥?你知道它饿了多久?”人群里有人喊:“让他滚!别污了井神!
”还有人捡起地上的小石子,作势要砸。阿福梗着脖子不退,正要再说些什么,
白婆婆却突然抬手,拦住了众人。她一步步走到阿福面前,离得极近,
阿福能闻到她身上那股艾草混着水汽的怪味。老太太抬起枯瘦的手,
指腹在阿福手背上轻轻碰了一下,那触感凉得像冰,却又带着点黏腻,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井水醒的时候,”白婆婆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你再笑,也不迟。”说完,
她转身走回井边,举起桃木剑,对着井口猛地一划。“咚”的一声,笼里的活鸡突然不叫了,
齐刷刷地缩在笼角,羽毛倒竖。紧接着,有人喊:“时辰到!”两个壮汉抬着竹笼,
掀开石板上的小缺口,把活鸡一只只扔了下去。鸡掉进井里,没传来落地的声响,
反倒像被什么东西接住了,只发出几声短促的、闷在水里的扑腾声,很快就没了动静。
阿福看得头皮发麻,不知怎的,刚才的嚣张劲儿一下子泄了。他瞥见白婆婆重新封好井口,
用黄纸贴上符咒,贴完后,老太太又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愤怒,
只有一种……近乎怜悯的东西。这时,天上“轰隆”一声炸响,
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人群慌忙散去,阿福也推着车往镇口的客栈跑,跑了几步,
他回头望了一眼,看见白婆婆独自站在井边,蓝布衫的衣角被雨水打湿,在风中微微颤动,
像一片即将沉入水底的叶子。而那口锁龙井,在雨幕中静静卧着,青石板的缝隙里,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渗出来,顺着井沿往下爬,像一条条无声的水痕。2. 怪事频发,
井水异动暴雨连着下了三天,望水镇的青石板路被泡得发涨,踩上去能溅起半尺高的水花。
阿福被困在镇口的客栈里,心里头总惦记着锁龙井的事——白婆婆那句“井水醒时”像根刺,
扎得他坐立难安。第四天清晨,雨势稍歇,阿福推开门想透透气,
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镇外那条干涸了百年的忘川河,竟涨起了浑黄的水!
河水裹挟着枯枝败叶,“哗哗”地往镇口涌,水面上还漂着些破烂的木片、陶罐碎片,
像是从地底翻出来的旧物。“活见鬼了!”客栈老板趴在门框上,脸吓得惨白,
“老辈人说过,河醒了,井就要醒了……”阿福心里咯噔一下,往镇中心跑。还没到锁龙井,
就听见一阵奇怪的声响——“咕嘟、咕嘟”,像水在锅里沸腾,又像有什么东西在水下冒泡。
走近了才发现,声音竟是从锁龙井里传出来的!那口被青石板封死的井,
此刻像个漏了底的筛子。石板边缘的缝隙里渗出密密麻麻的水珠,顺着石沿往下淌,
在地面积成一小滩水洼。更怪的是,那水洼里的水不是清的,而是泛着淡淡的绿,
像掺了铜锈,凑近闻,有股腥甜的味,像生血混着河泥。“这……这是咋回事?
”阿福蹲下身,伸手想去碰那水,手腕却被猛地攥住。白婆婆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
脸色比纸还白,攥着他的手劲大得吓人:“别碰!碰了,它就认得你了。”阿福甩开她的手,
心里发毛,却嘴硬:“不就是渗水吗?下了这么大雨,有啥稀奇!”可当天夜里,
稀奇事就来了。阿福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咔哒、咔哒”,
像是有人光着脚在走廊上走,鞋底沾着水,每走一步都带起黏腻的声响。他披衣开门,
走廊空无一人,只有地板上留着一串湿漉漉的脚印,从客栈门口一直延伸到楼梯口,
脚印很小,像是个孩子的,脚趾缝里还沾着点青黑色的淤泥。“谁啊?”阿福喊了一声,
没人应。他顺着脚印追到门口,推开门,只见雨又下了起来,脚印在客栈门槛外突然断了,
断口处的水洼里,漂着一根细细的、泛着绿光的水草。第二天一早,
镇东头的王木匠家就炸开了锅——王木匠不见了。
王木匠是前天在井边跟阿福一起嘲笑过祭祀的人,还拍着胸脯说“有本事让井把我拖走”。
如今他的床是空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就像从没睡过。而他家门槛上,
赫然印着一串和客栈里一模一样的湿脚印,脚印尽头,摆着一只王木匠常穿的布鞋,
鞋里灌满了腥臭的淤泥。“是井神动怒了!”有人在街头哭喊,“王木匠得罪了井神,
被拖走填井了!”恐慌像瘟疫一样在镇里蔓延。当天下午,镇西的李寡妇也失踪了,
她曾抱怨过“祭井费钱”,家门口同样留下了湿脚印,窗台上还放着半盆没洗完的衣裳,
水盆里的水泛着和锁龙井一样的绿光。阿福缩在客栈里,手脚冰凉。
他想起王木匠拍胸脯的样子,想起李寡妇骂骂咧咧的脸,更想起自己那天在井边说的话。
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他第一次觉得,白婆婆的话或许不是吓唬人。夜里,他实在睡不着,
悄悄摸出客栈,想再去锁龙井看看。刚走到十字路口,
就听见井边传来“咕嘟、咕嘟”的声响,比前几天更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井里拼命往外顶。
借着微弱的天光,阿福看见那口青石板竟被顶起了一道缝!缝里渗出来的不是水珠,
而是一股股带着腥气的绿水,顺着石板往下流,在地面汇成小小的水洼。而水洼里,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不是水草,倒像是人的头发,一缕缕地浮在水面上,
随着水流轻轻摆动。“后生,我说过,它醒了。”白婆婆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
阿福吓得一哆嗦,回头看见老太太站在雨里,蓝布衫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
袖口的水纹疤在绿幽幽的光线下看得格外清楚。她指着那道缝,声音里带着点疲惫:“你听,
它在喊人呢。喊的是谁,你猜?”阿福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井口,
那道缝里突然“噗”地冒出个水泡,水泡破了,竟飘出半片染着红血丝的布——那布料,
和阿福独轮车上那几匹洋布一模一样。他猛地想起,前天路过井边时,
不小心掉了一块洋布碎片在地上。冷汗瞬间浸透了阿福的衣裳。他看着那道渗着绿水的石缝,
仿佛看见无数只湿漉漉的手正从底下伸出来,抓向自己的脚踝。3. 白婆婆的秘密,
阿福的卷入王木匠和李寡妇失踪后的第三天,望水镇彻底陷入死寂。
白日里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街上只有风吹过空荡屋檐的呜咽声;到了夜里,
锁龙井的“咕嘟”声成了镇上唯一的动静,像一只蛰伏的巨兽在磨牙。
阿福把自己关在客栈房间里,独轮车上的洋布还堆在角落,
可他连掀开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那半片飘出井口的洋布碎片,像个催命符,
贴得他心口发紧。这天傍晚,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阿福以为是客栈老板,
拉开门却愣住了——是白婆婆。老太太站在门外,蓝布衫上沾着泥点,手里攥着个油纸包,
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那潭深水里,藏着点说不清的急切。“进来再说。
”她不等阿福开口,径直走进房间,反手关上了门。
屋里顿时弥漫开那股熟悉的艾草混水汽的味道,阿福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白婆婆把油纸包放在桌上,解开绳结,里面是两个冷硬的菜团子,还有一小壶浑浊的米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