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冲锋衣领口往脖子里灌,后颈像被人塞了把冰碴子。
十米开外的老槐树在闪电里张牙舞爪,枝桠间挂着的铜铃铛明明没有风,却叮叮当当响得像催命符。
这动静让我膝盖发软,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突然从记忆深处翻上来——父亲攥着我的手腕往山道上拖,背后也是这般癫狂的铃响。
"满丫头?"沙哑的嗓音惊得我差点摔进路边的排水沟。
陈二狗裹着件褪色雨披从树后转出来,矿灯的光打在他脸上,照出两团青黑的眼窝。
我注意到他左手死死扣着树干,指甲缝里渗着暗红的树浆。
"二狗哥?"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他身上的腐木味儿混着硫磺气息直往鼻子里钻,像是刚从坟堆里爬出来。
矿灯突然闪烁两下,我看见他嘴角神经质地抽搐:"你不该回来......"雷鸣在头顶炸开的瞬间,他忽然松开槐树倒退两步。
一道紫电劈下来,我发誓看到有东西顺着树皮窜进他雨披里,像是条沾了煤灰的麻绳。
等眼前白斑褪去,土路上只剩下一串仓皇的泥脚印。
我凑近槐树想看清铜铃的纹路,右肩突然火烧似的疼。
那处火焰形胎记自打进城就没发作过,此刻却烫得像是有人拿烙铁按在上面。
树身上的沟壑里积着黑红色污垢,像干涸的血迹又像陈年香灰。
远处传来唢呐声,曲调听着像哭丧。
我攥紧相机包往老宅跑,后背上黏着的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
转过晒谷场时,余光瞥见祠堂飞檐下立着个人影,青布长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没等我看清,闪电熄灭的刹那那人影就消失了,只剩半截残香在雨里明明灭灭。
堂屋门锁锈得厉害,我砸了三块石头才弄开。
霉味儿混着线香扑面而来时,供桌上父亲的遗像突然"啪嗒"翻倒。
黑白照片里他的眼睛正好对着我,嘴角那道疤被月光映得发亮。
我后知后觉地发现,香炉里的灰还是温的。
鸡叫头遍时,我被唢呐声扎醒了。
昨夜湿透的衣裳还搭在椅背上,霉斑在晨光里显出人脸形状。
村口方向飘来的调子听着耳熟,是小时候送葬才吹的《黄泉引》。
我趿拉着布鞋往外跑,后脚跟磨破的水泡在青石板路上洇出星点血痕。
老槐树下已经围了三层人。
栓柱叔的羊皮袄蹭着树干,那些暗红纹路被他蹭掉一块,露出底下新鲜的猩红色。
我扒开人群时,正看见陈二狗跪在树根上,额头紧贴着树身凹陷处,像在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让让!"穿白大褂的男人从人群里挤进来。
他左腿有点跛,金属听诊器擦过我手背时带着山涧水的凉。
我注意到陈二狗右手攥成拳头,指缝里露出一角褪色的红布。
"都别碰尸体。
"医生转身挡住要上前收尸的几位叔伯,袖口沾着的槐树汁液在晨光里泛着油光,"我是县医院派来的周文远,需要保护现场。
"树冠突然沙沙作响,几滴粘稠的液体砸在我后颈。
摸下来一看竟是暗红色的树浆,闻着有股铁锈味。
栓柱叔突然怪叫一声,原来陈二狗跪着的那片地正在往外渗红水,混着雨水积成小小的血洼。
"造孽啊......"豁牙张婆的念叨被掐断在喉咙里。
穿青布衫的干瘦老头不知何时出现在树后,蒙着白翳的右眼直勾勾盯着我。
是守墓的张瞎子,他竹杖上挂的招魂幡还在滴着泥水。
周医生正掰开陈二狗的左手,突然倒吸一口冷气。
五片指甲齐齐翻折,每片底下都嵌着槐树皮,最深的那片连指骨都露出来了。
我胃里一阵翻腾,昨夜陈二狗抠着树干的画面突然在眼前闪回。
"活人祭要续香火了。
"张瞎子的竹杖重重杵在血洼里,惊飞几只绿头苍蝇。
他剩下那只眼睛像淬了毒,"二十年前断了的因果,到底还是找上门了。
"我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的那截红绳,也是这种褪了色的暗红。
周医生突然举起镊子,从陈二狗指缝里夹出个东西——是半张黄表纸,上面用朱砂画着扭曲的符号,像条被钉住七寸的蛇。
周医生把那半张黄表纸装进证物袋时,我后颈的槐树浆已经凝成血痂。
张瞎子的招魂幡扫过我的裤脚,留下道泥印子,像条蜿蜒进记忆的引线。
"你爹临终前,是不是给你留了红布包?"老头子的竹杖突然横在我面前。
我猛地想起今早收拾堂屋时,在父亲那口樟木箱底摸到的褪色红绸——当时急着看热闹,随手塞进了裤兜。
周医生跛着腿跟过来,白大褂下摆还沾着槐树皮碎屑:"林小姐,我们需要查看令尊遗物。
"他的听诊器在胸前晃悠,金属面反射的阳光刺得我眼疼。
我这才发现他右手指节有陈年烫伤,形状像个月牙。
阁楼木梯第三阶还是坏的,跟十年前我偷藏玻璃弹珠时一样。
父亲那口樟木箱躺在蛛网深处,箱盖上的黄铜锁头不翼而飞。
我伸手去掏红绸布,却被箱底暗格硌了手——掀开隔板,五本蓝皮笔记本整齐码着,最底下压着块褪成褐色的绸布。
"这是!"周医生突然抢过红绸布,跛脚在楼板上发出闷响。
褪色的绸面上用金线绣着符咒,跟陈二狗手里的黄表纸图案一模一样。
我注意到他喉结滚动了两下,烫伤的手指在绸布边缘摩挲,那里有个针脚凌乱的补丁。
阁楼天窗忽然灌进阵阴风,笔记本哗啦啦自动翻页。
某页夹着的照片滑出来,是二十年前村小学的合影。
七个穿白衬衫的孩子里,有个男孩眉心的朱砂痣红得刺眼。
我数了三次,照片背面却写着八个名字。
"少了个孩子。
"周医生的呼吸喷在我耳后,"第八个叫陈小虎的,九岁那年暴雨夜失踪。
"他的镊子尖点在照片边缘,那里有半枚带血指印,尺寸明显是孩童的。
红绸布突然被风吹展开,露出内侧密密麻麻的针脚。
我凑近了看,浑身的血都凉了——那些根本不是刺绣,而是用头发缝出的符文。
发丝在夕阳下泛着暗红,像是从不同人头上薅下来的。
阁楼角落的铜香炉突然"当啷"一声。
周医生用镊子拨开炉灰,捡出半截没烧尽的黄表纸,朱砂画的蛇形符号正在吞咬自己的尾巴。
我想起陈二狗暴毙时攥着的残符,胃里突然翻江倒海。
"这不是祭坛。
"周医生突然用镊子敲了敲香炉内壁,金属碰撞声里混着奇怪的闷响,"是骨灰瓮。
"他的镊子尖沾了点炉灰,在楼板上画出个扭曲的符号——跟红绸布上的头发符文如出一辙。
楼下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声响。
我们冲下去时,堂屋供桌上的遗像又翻倒了。
这次照片背面朝上,父亲用钢笔写的遗言在暮色中浮现:"满丫头,后山石缝里的东西千万别碰。
"周医生捏着那张泛黄的遗言对着煤油灯照了半晌,灯芯突然"啪"地爆出个灯花。
我摸着兜里冰凉的铜香炉残片,听见后山传来闷雷般的响动,震得窗棂上的陈年灰絮簌簌往下掉。
"是塌方。
"周医生跛着腿往门外走,白大褂被山风灌得鼓起来,"硫磺味比昨天浓了三倍。
"他说话时总在用余光瞥我右肩,那里被胎记灼烧出的红印已经蔓延到锁骨。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往后山摸时,月光正被云层吞吃。
周医生的登山杖戳进泥地,带出几缕暗红色菌丝。
我弯腰想捡,却听见头顶传来破空声——张瞎子的招魂幡堪堪擦过耳际,幡尾的铜钱在夜色里泛着尸绿。
"山神爷吐食呢。
"老头子的独眼在黑暗里幽幽发亮,竹杖尖指向塌方处裂开的缝隙。
那裂缝像张咧到耳根的嘴,借着周医生的头灯,我看见有截青黑色的物件半埋在碎石里。
腐臭味混着硫磺气扑面而来时,我的胎记突然开始跳动。
周医生用镊子拨开碎石,露出个生满铜锈的方樽,樽身刻着的符咒跟红绸布上的人发纹路严丝合缝。
更瘆人的是樽口塞着团乱麻似的头发,发梢还系着褪色的红绳。
"五毒樽。
"张瞎子的竹杖突然***裂缝,"五六年破除山神庙那会儿,我们砸了三十多个这玩意儿。
"他腕骨上的旧伤疤在发抖,结痂的皮肉皱成个扭曲的符咒。
头灯光圈里突然闪过道金属反光。
我扒开潮湿的苔藓,半片印着英文的锡纸包装粘在石缝里,生产日期是三个月前。
周医生的镊子悬在包装纸上空顿了顿,转而夹起樽底的黑色颗粒:"是槐树种,用尸油浸过。
"闷雷在云层里翻滚,裂缝深处忽然传来婴啼般的风声。
张瞎子猛地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纹着的镇山符:"当年三十八个青壮抬着山神像往河里扔,走到鹰嘴崖突然全跪下了,眼窝里往外冒槐树芽......"他话没说完,我手里的铜香炉残片突然滚烫。
裂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张,那个青铜樽像被无形的手拽着往地心沉。
周医生突然拽着我往后滚,塌方的山石擦着他跛腿砸进泥里,溅起的血藤汁液在空中凝成个鬼脸。
张瞎子胸口的镇山符被雨水泡胀时,我手心里的铜香炉残片烫出了水泡。
周医生跛着腿往裂缝里撒硫磺粉,飞扬的粉末在头灯光柱里凝成个骷髅形状,跟昨夜血藤汁液凝的鬼脸一模一样。
"得挖开东边槐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