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扑打在巍峨宫墙上,又颓然跌落。
天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着琉璃瓦的飞檐,像是随时要倾覆下来,将这九重宫阙彻底掩埋。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深秋特有的、湿冷腐朽的气息,混着宫墙根下陈年苔藓的土腥味,沉沉地压在每一个穿行于宫道之人的心头,吸一口,都带着冰碴子般的寒意。
太医院后身那排值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出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药气。
晏微明提着个半旧藤箱,走了出来。
他身上那件青色太医官袍洗得有些发白,浆洗得倒是挺括,衬得身形愈发清瘦颀长,像一竿新竹,立在深秋肃杀的寒风里。
“哟,晏兄!
这就走啦?”
一个同样穿着青袍、但面色红润得多的年轻太医从隔壁值房探出头来,手里还捏着半个热腾腾的肉包子,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揶揄和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冷宫那地界儿,啧啧,可真不是人待的。
听说前几任调过去的,不是染了怪病,就是被里头那位……咳,晦气缠上,疯疯癫癫地出来了。
你这又是何苦?
放着好好的御药房清闲差事不做,偏要去钻那活死人墓?”
晏微明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淡淡“嗯”了一声,声音不高,却清晰,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疏离:“人各有志。”
那年轻太医碰了个软钉子,撇撇嘴,缩回头去,低声嘟囔:“哼,不识抬举,等着瞧吧!
有你好果子吃……”后面的话语被门板隔绝,模糊不清。
晏微明像是没听见,提着他的藤箱,一步步朝皇宫西北角走去。
脚下的青石板路,越走越窄,越走越荒凉。
原本朱红的宫墙,在这里褪了色,露出大片灰败的砖石本色,墙皮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深色的苔痕,如同老人身上丑陋的疮疤。
道路两旁,精心修剪的花木早己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肆意横生的枯黄野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死寂。
除了风声,便是死寂。
连偶尔路过的几个太监宫女,也都是脚步匆匆,低眉顺眼,脸上带着一种长年累月浸淫在阴冷环境里特有的、麻木的灰败。
他们像躲避瘟疫般,远远就绕开了晏微明前行的方向,投向他的目光,混杂着惊惧、嫌恶和一丝隐秘的好奇。
越往深处走,那股潮湿发霉的、混合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气息的味道就越发浓重,沉甸甸地钻进鼻腔,黏在喉咙口,挥之不去。
空气冷得像冰窖里刚凿出来的,吸一口,肺管子都跟着发疼。
终于,路的尽头,一座破败得几乎不成样子的宫院,孤零零地杵在那里。
朱漆剥落殆尽的宫门歪斜着,其中一扇半耷拉着,似乎随时会彻底掉下来。
门楣上那块曾经象征身份的匾额,早己不知去向,只留下两个孤零零、锈迹斑斑的铁环印子,诉说着被遗忘的过往。
门前的石阶布满深绿色的滑腻苔藓,几处碎裂的豁口狰狞地张着嘴。
院墙塌了一角,用些长短不一的破木板潦草堵着,风一过,便发出呜呜的悲鸣,更添几分阴森。
这便是囚禁着皇帝的第七子萧执的——永巷尽头,真正的冷宫,栖梧宫。
一个连名字都透着无尽讽刺的地方。
晏微明在宫门前停下脚步,抬头望着那摇摇欲坠的门扇,清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一双沉静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快、极淡的波澜,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便归于无形。
他放下藤箱,理了理身上洗得发白的青袍袖口,然后抬手,在那扇半死不活的宫门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笃。
笃。
笃。
声音在死寂的空气里传开,显得格外突兀。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风穿过破木板的呜咽声。
他等了几息,又叩了三下。
力道依旧平稳。
这一次,门内隐约传来一点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人拖着脚步在挪动。
紧接着,那扇半耷拉的门被人从里面用力拉开,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刮着地上的碎石。
门后露出一张蜡黄干瘦、布满深刻皱纹的老太监的脸。
他裹着一件脏得看不出本色的旧棉袄,袖口和领口油亮亮的,浑浊的眼珠子上下打量着晏微明,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和一丝被打扰后的不耐烦,哑着嗓子问:“谁啊?
敲什么敲!
懂不懂规矩?
这地方也是能乱敲的?
惊了里头那位,你担待得起吗?”
晏微明微微颔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寒风:“太医院新调任太医,晏微明。
奉命前来为七殿下请脉、侍药。”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块乌木腰牌,上面镌刻着太医院的徽记和他的名字。
老太监眯缝着眼,凑近了,几乎要把鼻子贴到腰牌上,仔细瞅了好一会儿,才抬起眼皮,狐疑地再次打量晏微明,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脑子不正常的怪物:“太医?
调任……来这儿?”
他嗤笑一声,带着浓重的鼻腔音,“小子,你走错门了吧?
还是得罪了哪位贵人,被发配来的?
这鬼地方,连只耗子都嫌晦气!
还‘侍药’?
呵,里头那位,有口吃的吊着命就不错了!”
他一边阴阳怪气地说着,一边还是侧开了干瘪的身子,让出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嘴里不干不净地念叨:“进来吧进来吧,算咱家倒霉,摊上这么个差事……啧,晦气!
真是晦气!”
那眼神,仿佛晏微明身上也沾了栖梧宫甩不脱的霉运。
一股比外面浓烈数倍的、混杂着霉味、馊腐味和淡淡排泄物气味的浊气扑面而来,熏得人几欲作呕。
晏微明神色不变,提起藤箱,侧身走进了这座名副其实的活死人墓。
宫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又被老太监用力关上,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天光,也隔绝了尘世的气息。
眼前是一个荒芜破败到极致的小院。
几间厢房的门窗大多残破不堪,糊窗的纸早己烂光,剩下些黑黢黢的洞口,像怪物张开的嘴。
院子正中,一棵早己枯死的老槐树,虬枝狰狞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光秃秃的枝桠上挂着几片零星的破布条,在风里无力地飘荡。
地面是泥土地,坑洼不平,积着前几日雨后的泥泞水洼,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枯叶和说不清的秽物。
角落里堆着些破烂家什和废弃的杂物,散发着一股陈腐气。
老太监佝偻着背,在前面带路,嘴里依旧絮絮叨叨:“……这地方,也就咱家心善,还在这儿守着,换个人,早跑没影儿了!
那是个什么主儿?
废人一个!
还当自己是金枝玉叶呢?
呸!
克死亲娘,又冲撞了先帝爷龙体,被扔在这儿等死……”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带着一种刻意的、要让院里所有人都听见的鄙夷。
晏微明沉默地跟着,目光扫过这触目惊心的荒凉,最终落在了院角那间看起来相对“完整”些的正殿门口。
殿门虚掩着。
就在此时,一阵刻意拔高、充满恶意的哄笑声和训斥声,猛地从那虚掩的殿门内炸开,清晰地传了出来:“哟!
七殿下,今儿个胃口不好啊?
奴才们辛辛苦苦给您送来的御膳,您就吃这么点儿?
这怎么行啊!
来来来,奴才伺候您多用些!”
“就是就是!
殿下您金尊玉贵的身子骨儿,可得好好补补!
瞧您这瘦得,一阵风都能吹跑了,奴才看着都心疼!
来,张嘴,啊——”接着,便是“哗啦”一声,像是碗碟摔碎的刺耳声响。
“放开!
咳咳……”一个极其沙哑、虚弱,却又带着一股狠厉的少年声音响起,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幼兽发出的嘶吼,破碎而压抑,“滚开!”
“嘿!
敬酒不吃吃罚酒是不是?”
另一个尖细的太监声音响起,充满了戏谑和残忍,“殿下,您以为您还是当初那个风光无限的七皇子?
醒醒吧!
进了这栖梧宫,您连外头的一条狗都不如!
狗还能摇摇尾巴讨口吃的,您呢?
给脸不要脸!”
“按住他!
把这点儿好东西,都给我灌下去!
别糟蹋了‘御赐’的膳食!”
一阵更加激烈的挣扎和混乱的响动传了出来,夹杂着压抑的、濒死般的呛咳和呜咽,还有太监们得意的狞笑。
带路的老太监脚步一顿,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惊讶或阻止的意思,反而露出一丝看好戏的、幸灾乐祸的诡笑,他回头瞥了晏微明一眼,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无声的嘲弄,仿佛在说:瞧见没?
这就是你要“侍奉”的主子。
晏微明脸上的平静终于被打破。
他眉头倏地蹙紧,眼底那潭沉静的水骤然翻涌起冰冷的怒意。
他甚至没有看那老太监一眼,脚下猛地加快,几步就抢到了那扇虚掩的殿门前,毫不犹豫地伸手,一把推开了那扇摇摇欲坠、布满灰尘的门扉!
“哐当——”刺耳的门轴摩擦声,瞬间盖过了殿内的喧嚣。
门内光线昏暗,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馊臭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只见殿内空空荡荡,除了角落里一张铺着破草席的矮榻,几乎没有任何像样的家具。
地面同样坑洼不平,积着厚厚的灰尘和污渍。
三个穿着深蓝色太监服、身材壮实的太监,正围在殿中央。
两人一左一右,死死地按着一个跪趴在地上的瘦削身影。
那身影穿着件单薄破旧、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袍子,骨架纤细得惊人,像是一碰就会折断。
他正被一个太监粗暴地揪着后领,另一个太监则狞笑着,一手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仰起头,另一只手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里是黑乎乎、冒着可疑酸腐气味的糊状物,正死命地往他嘴里灌!
那被迫仰起的脸上,沾满了污秽的糊状物,糊住了口鼻,几乎看不清面容,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那眼神里没有泪,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要将眼前一切都焚烧殆尽的恨意和狠厉!
像是被逼到悬崖边的孤狼,哪怕下一刻粉身碎骨,也要从敌人身上撕咬下一块血肉!
他剧烈地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堵住气管的窒息声,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手臂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拼命地想要挣脱钳制。
而他的右手,始终死死地攥着!
紧紧地攥着!
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要将什么东西嵌入掌心!
透过那脏污的指缝,隐约能看见一小块硬邦邦、边缘发黑、带着霉点的……饼?
“住手!”
晏微明的声音并不高亢,甚至因为压抑着怒火而显得有些低沉,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锋,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穿透力,骤然切开了殿内污浊的空气!
三个太监被这突如其来的喝声惊得一僵,动作齐齐顿住,愕然回头。
揪着少年衣领的那个太监,三角眼一吊,看清晏微明身上的青袍,先是闪过一丝惊疑,随即又看清了他年轻的面容和洗得发白的旧袍,那份惊疑立刻被轻蔑取代。
他松开手,任由那瘦弱的少年像破麻袋一样重重摔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少年蜷缩着,猛烈地呛咳起来,身体痛苦地抽搐,却依旧死死攥着右手,不肯松开分毫。
“嗬……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声撕扯着少年的喉咙,带着血腥气。
那三角眼太监上前一步,双手叉腰,下巴抬得老高,用一种极其油滑又带着威胁的腔调道:“哟!
这位大人瞧着面生啊?
新来的?
怎么着,太医院的手,也伸到我们这永巷冷宫来了?
我们哥几个在这儿管教不听话的罪人,那也是职责所在!
大人您初来乍到,不懂这栖梧宫的规矩,咱家劝您,少管闲事,该干嘛干嘛去!
免得……”他拖长了音调,眼神阴恻恻地扫过晏微明,“沾上一身洗不掉的晦气!”
另外两个太监也回过神来,脸上重新挂上那种欺软怕硬的嚣张,跟着附和:“就是!
管天管地,还管得着我们永巷监办事了?”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太医,算什么东西?”
晏微明对他们的叫嚣置若罔闻。
他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没分给这三个面目可憎的阉人。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地上那个蜷缩着、痛苦呛咳的瘦弱身影上。
那目光沉静依旧,却仿佛带着某种能穿透污秽的力量。
他提着藤箱,一步步走了过去。
步履平稳,没有丝毫犹豫或退缩,径首穿过那三个挡在中间的太监。
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沉凝而不可侵犯的气场,竟让那三个本想上前阻拦的太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面面相觑,一时竟忘了动作。
晏微明走到少年面前,缓缓蹲下身。
青色的袍角垂落,沾染上地上的污泥秽物,他却浑不在意。
藤箱放在脚边,他伸出双手——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洁净,带着淡淡的药草清苦气息,与这污秽恶臭的环境格格不入。
一只手,轻轻落在少年剧烈起伏、嶙峋的背脊上,带着一种稳定而温和的力道,试图帮他平复那撕心裂肺的呛咳。
另一只手,则极其小心地、试探性地,覆上了少年那只紧紧攥着、青筋毕露、沾满污垢的右手手腕。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医者的谨慎与安抚,生怕惊动了这头伤痕累累、高度戒备的幼兽。
“殿下,”晏微明开口了,声音低缓,清晰,每一个字都仿佛投入古井的石子,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混乱和痛苦的平静力量,在这污浊的空气中轻轻漾开,“松手。”
他看着少年指缝里露出的那点霉斑刺眼的硬饼,声音放得更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这个,不能吃了。”
地上蜷缩的身影猛地一颤!
那撕心裂肺的呛咳诡异地停顿了一瞬。
紧接着,一股更加狂暴、更加冰冷的气息从那瘦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来!
仿佛被触碰了最深的逆鳞!
少年猛地抬起头!
沾满污秽的脸上,那双眼睛终于彻底显露出来。
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顾盼生辉的凤眸,此刻却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瞳孔深处燃烧着两簇幽暗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
那火焰里,是刻骨的恨,是深入骨髓的痛,是滔天的屈辱,是濒临崩溃的疯狂!
还有一种…被整个世界遗弃后,对任何靠近之物的、绝对的、不死不休的敌意!
他死死地、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晏微明,那眼神凶戾得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要将眼前这张平静温和的脸撕得粉碎!
沾着馊水和污渍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从喉咙深处,挤出唯一一个字,沙哑、破碎,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玉石俱焚的决绝:“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