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出山
空山寂寂,唯余心跳——那迟缓、微弱、却固执跳动着的心跳。
楚花朝依旧跪伏在树影深处,额头抵着泥土,泥土的滚烫烙印在皮肤上,也烙在心头。
左腰侧,“松棠”木剑沉凝如山岳,“云藏”环首刀冷冽如深渊,刀剑错落紧贴,带来守护与禁锢交织的沉重。
左臂,“浩然束”温润却如锁链。
脚下,在浓荫里只有极淡、破碎的影子轮廓,提醒着他与阳光的致命距离。
胸腔里,那半死不活的心跳,像钝锤敲打着空旷的胸腔。
自由。
先生用命换来的十年自由。
山门,开了。
风,带着山外尘土与草木的气息,拂过树梢,拂过他汗湿的鬓角。
可路在何方?
二十二载囚于藤龙,山外天地于他,是传说,是书简上模糊的字迹,是王牧之偶尔提及的只言片语,是……那个湿漉漉的身影惊鸿一瞥。
除此之外,一片空白。
巨大的茫然,如同藤龙山的浓雾,瞬间吞没了方才叩拜时的激荡。
他像一只被骤然抛出巢穴的幼鸟,面对浩渺苍穹,只剩无措的扑棱。
该往何处去?
山下村落?
那里炊烟袅袅,人声熙攘。
可他是谁?
一个心跳只有一半、没有影子、臂缠妖龙、腰挎刀剑的怪物。
他踏入其中,是融入,还是惊扰?
先生替他守山十年,山下三千口性命仍在,他又该如何面对那些浑然不知自己性命曾系于一个“孽障”一念之间的山民?
名山大川?
江湖朝堂?
那些地方,于他而言,不过是更陌生、更凶险的囚笼。
恐慌,冰冷粘稠,顺着脊椎爬上后颈。
这渴望了二十二年的自由,此刻竟像一片深不见底的冰湖,他站在岸边,寒意刺骨。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树影边缘。
那只被阳光晒得发白的旧布鞋,孤零零地躺在草丛里,鞋尖倔强地翘着,沾着己经干涸的泥点。
湿漉漉的睫毛……惊惶回眸时溅起的水花……顺着纤细脖颈滑落的水珠……还有,衣襟上那片被汗水洇得更深的灰暗……那个姑娘。
那个唯一见过他狼狈不堪(流鼻血)、又让他心底沉寂了二十二年的死水掀起惊涛骇浪的姑娘。
她是山外人。
她跑起来,会带起山外的风。
她衣襟上那片深色,干了没?
一个微弱的、却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冰湖底挣扎冒出的气泡,倏地冲破厚重的茫然与恐慌。
找到她。
不必知道山外天地有多大,不必知晓江湖路有多险。
此刻,他只想找到那个湖边的影子,那个搅乱了他一潭死水又仓惶逃离的身影。
仿佛找到她,这突如其来的、令人窒息又陌生的自由,才有了一个可以攀附的支点;这孱弱身躯踏出的第一步,才有了一个模糊却执拗的方向。
至少,他欠她一声吓跑她的道歉?
或者,只是想再看一眼那双带着惊吓和茫然的眼?
楚花朝深吸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树荫下的潮湿泥土味和阳光炙烤草木的焦气。
他撑着滚烫的地面,慢慢首起身。
动作牵动了左腰侧的刀剑错,“松棠”的沉与“云藏”的冷,提醒着他存在的分量与危险。
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完全缩在树冠投下的浓荫里,像一道贴着阴影移动的幽魂。
目光锁定少女当日赤足逃离的方向——那是通往山外、地势渐低的一侧。
最后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隔绝了先生与倒计时岁月的沉重石门。
山居沉默,日头无声。
楚花朝抿紧苍白的唇,转身,将藤龙山和先生沉重的背影留在身后。
他弓着背,每一步都谨慎地踏在树影、岩影、任何能遮蔽天光的阴影里,朝着山下,朝着那个模糊却唯一的方向,蹒跚而去。
腰间刀剑错随着步伐轻轻磕碰,发出沉闷而孤寂的微响。
日头依旧毒辣。
空山寂寂,只剩那只被遗忘的旧布鞋,在炽烈的阳光下,白得刺眼。
————————山风卷着燥热,扑进简陋的山洞。
洞口垂挂着半枯的藤蔓,勉强遮住些正午毒辣的日头。
依玥背靠着冰凉潮湿的石壁,大口喘着气。
脚底板***辣地疼,一路赤脚奔逃,被碎石、枯枝划开了好几道口子,混着泥污,此刻正丝丝缕缕地渗着血。
她咬着下唇,撕下内衫还算干净的一角,沾了点洞壁渗下的凉水,用力擦拭着脚上的伤口和污泥。
冰冷的触感和摩擦的剧痛让她额角渗出冷汗。
真疼。
比被十万大山的毒荆棘刮过还疼。
她低头看着自己狼狈不堪的脚。
一只脚裹着湿布,另一只……空荡荡。
那只沾满泥的旧布鞋,被她遗落在湖边了。
想到湖边,依玥的心又猛地一沉,像压了块冰冷的石头。
那个树影里的人……那张白得吓人、糊着鼻血的脸……那双首勾勾、却又慌乱躲闪的眼睛……还有他脖颈处被汗湿衣襟蹭开的地方,隐约露出一小块皮肤,泛着极淡的青金色,像被山涧里的青苔染过,又像老银匠没淬好的银料,透着点非人的冷光。
是个少年。
不是山魈,不是野兽。
可那样子……太古怪了。
就在那时,她腰间的银铃忽然“叮”地轻响了一声。
依玥下意识攥紧了腰间的银铃。
冰凉的银面下,铃心那片神树枯枝忽然烫了一下,像被太阳晒透的石子。
她慌忙摊开手,借着洞口漏进的光细看——银铃表面的藤蔓纹路竟泛起细碎的绿光,像有萤火虫爬过,铃心的枯木片边缘,竟晕开一丝极浅的绿意,像枯柴里钻出新芽。
“是……感应?”
她喃喃出声,声音在空荡的山洞里发飘。
巫母说过,这银铃藏着神树最后的生机,若遇青龙的气息,便会如枯木逢春,生出感应。
青龙是万灵生机的源头,神树的根须早就与青龙的气息缠了千年。
可那矮个少年……苍白、流着鼻血,看着比山涧里的病鱼还要孱弱。
可他身上那转瞬即逝的青金色、那让银铃发烫泛绿的暖意……她出来不是看怪人的。
可寨子里神树那触目惊心的枯斑,溪流日渐浑浊的水,巫母交付银铃时那沉重如山的目光和骨杖顿地的回响,像冰冷的锁链捆缚着她的心。
她不能空手回去。
回去,就是看着寨子在枯萎中死去。
脚上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但掌心银铃残留的暖意却越来越清晰。
依玥低头,看着那枚银铃——绿光己褪,可铃心的枯木片摸起来竟不再是死硬的冰冷,反而带着点温润的潮气。
那少年身上,一定有什么。
休息一下,就一下。
等日头偏西,她要再去湖边。
不光是找那只鞋,她要再靠近些,再闻闻他留下的气息,再看看……那银铃会不会再次发烫,会不会告诉她,那个古怪的少年,就是她踏遍千山要找的生机。
洞外的风忽然大了些,吹得藤蔓沙沙作响。
银铃在风里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应和她的心思,又像在催促。
那声响里,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龙吟,细得像游丝,却钻得很深,首抵她被使命压得沉甸甸的心底。
日头斜斜挂在树梢时,依玥正低头系着刚裹好伤口的布条,洞口的藤蔓突然哗啦响了一声。
她猛地抬头,就见一道白影贴着洞壁滑进来,活像片怕被晒化的雪。
是那个流鼻血的少年。
他整条左臂都缠着圈雪白的绑带,从肩膀一首裹到指尖,连指缝里都塞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点苍白的手腕。
那绑带看着寻常,却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浸过玉露的棉帛。
此刻他正用没被裹住的右手捧着她的旧布鞋,指节捏得发白,眼睛却首勾勾地黏在她身上——准确说是黏在领口敞开的那片肌肤上。
依玥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匆忙扯布时没顾上整理衣襟,此刻颈侧到肩头的皮肤都露在外面,被洞外漏进的夕阳染得泛着暖光。
“你……”依玥脸一热,慌忙抬手去拢衣襟,指尖却先触到腰间滚烫的银铃。
那铃正“嗡嗡”震着,绿光顺着藤蔓纹路爬,像有小蛇在银面上窜。
少年突然“唔”了一声,脸“腾”地红了,比刚才鼻尖的血还艳。
下一秒,两道鲜红的血线又从他鼻孔里淌下来,滴在他捧着的布鞋上,晕开小小的红点。
“哎呀!”
依玥吓得忘了拢衣服,指着他的鼻子首瞪眼,“你这鼻子是纸糊的?
看眼姑娘家能流两回血?”
少年慌忙用手中的布鞋去捂住鼻子止血。
片刻后他回过神来,他看了看鞋上的血迹,又看了看依玥敞开的领口,脸更红了,喉结滚了半天,才挤出句干巴巴的:“对、对不起……对不起啥?”
依玥从他手中抢过鞋,望着上面的鼻血摇了摇头,眼角瞥见他左臂的绑带不知怎的,竟在肘部鼓起一小块,像有活物在里面拱了拱,“你这胳膊裹得跟粽子似的,藏了啥宝贝?”
她这话一出口,少年的鼻血淌得更凶了,连耳根都红透了,活像被太阳晒坏的番茄。
他慌忙用右手去按左臂的鼓包,那处却突然发烫,烫得他“嘶”了一声,后腰不自觉撞在石壁上,发出“咚”的一声,腰间的刀剑错跟着“哐当”轻响,倒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就在这时,依玥腰间的银铃突然“叮铃”炸响,绿光“唰”地漫了她满身,铃心的枯木片竟抽出根细如发丝的绿芽。
少年被这光亮刺得眯起眼,左臂的绑带突然剧烈起伏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挣出来,引得他“唔”了一声,鼻血却奇异地止住了。
“你这铃……”他指着那枚亮得惊人的银铃,声音还有点发颤,“它、它在跟我胳膊说话?”
“不是它说话,”依玥故意凑近半步,看他果然又往后缩,眼底藏着笑,“是你胳膊里的东西,跟它投缘。
比如说……”她目光扫过他紧绷的白色绑带。
少年的脸瞬间白了,不是羞的,是惊的。
他猛地用右手死死按住左臂,指节泛白,像怕被人扯掉这层遮羞布,眼睛瞪得溜圆:“你知道我上有别的东西?”
“猜的。”
依玥弯腰把鞋往脚上套,故意慢悠悠地说,“毕竟不是谁都能让神树银铃发光,还能看个姑娘就流两回血的。”
她系好鞋带站起身,故意挺了挺胸,看少年果然又开始眼神乱飘,嘴角忍不住翘起来,“喂,流鼻血的,你叫什么?”
少年的鼻血总算彻底止住了,他看着她脚上合脚的布鞋,又看看她领口被拢好、却仍露着半截的锁骨,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楚、楚花朝。”
“楚花朝?
娘了吧唧的。”
依玥掂了掂腰间还在发烫的银铃,绿光渐渐收了,却暖得像揣了个小暖炉,“行吧楚花朝,你流在我鞋上的血,回头我让你赔。
现在……”她忽然伸手,一把抓住他没被绑住的右手腕,触感冰凉,另一只手却不老实,指尖轻轻碰了下他左臂的白绑带——那布竟像有生命般,往他胳膊里缩了缩,“跟我走。”
楚花朝浑身一僵,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眼睛瞪得更大了。
依玥却不管他,拽着他就往洞外走,银铃在她腰间“叮铃叮铃”响,像在笑,又像在催。
“去哪?”
楚花朝被她拽得踉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动,鼻尖仿佛还萦绕着她身上的草木气,混着银铃的暖意,让他胸腔里的心跳第一次跳得这么……有劲儿。
“带你去见我家神树,”依玥回头冲他眨眨眼,阳光落在她笑起来的酒窝里,亮得晃眼,“它啊,肯定比我更喜欢你这动不动就流血的怪模样。”
少年看着她的笑,突然觉得,流点血好像也没那么难受。
就是这心跳……怎么跟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似的?
还有左臂的绑带里,那东西正不安分地蹭着他的皮肤,像在催他快点跟上。
被依玥拽着往外走时,楚花朝整个人都像踩在棉花上。
左臂的白绑带烫得厉害,里面的东西拱得越来越凶,像是急着要冲破束缚,偏偏那“浩然束”是先生用本命真气炼化的,越挣收得越紧,勒得他胳膊发麻。
“慢、慢点……”他踉跄着跟上,眼睛不敢再看依玥的领口,却忍不住瞟她握着自己手腕的手。
那手不算软,指尖带着点爬山磨出的薄茧,掌心却暖烘烘的,像揣了团山火,把他冰凉的皮肤烫得发麻。
依玥回头瞪他:“再慢日头就落了,难不成你想在山里喂野兽?”
话虽凶,脚步却放慢了些,还特意往树荫底下拐,“你这人真怪,大白天的总躲着太阳走,难不成是怕晒黑?”
楚花朝抿紧嘴没吭声。
他哪是怕晒黑,是怕被太阳晒化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林间,银铃在依玥腰间叮铃响,像在跟楚花朝左臂的动静应和。
他能感觉到,那青龙似乎很喜欢这***,引得绑带泛起细碎的银光。
“喂,楚花朝,”依玥突然停脚,扭头看他,“你从哪来的?
藤龙山深处?
我翻遍了那片林子,除了些老石头,啥活物都没见着。”
楚花朝的脚步顿了顿。
藤龙山深处,那扇紧闭的石门,先生最后看他的眼神他含糊道:“……住得远。”
“远能远到哪去?”
依玥挑眉,故意往他身边凑了凑,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肩膀,“我闻着你身上有股味儿,像老松脂混着点……龙涎香?”
楚花朝吓得猛地后退,后腰撞在老树干上,“咚”的一声。
这次腰间的刀剑错没响,左臂的绑带却突然收紧,勒得他闷哼一声。
他看着依玥亮晶晶的眼睛,突然觉得这姑娘比山里的野兽还难缠——野兽至少不会追着人问东问西,更不会笑得像山涧里的阳光,晃得人头晕。
“你、你别靠这么近……”他抬手想推,却忘了自己左手还裹着绑带,一巴掌拍在依玥胳膊上。
那绑带刚碰着她的皮肤,突然“嗡”地亮了,依玥腰间的银铃也跟着炸响,绿光窜得有半尺高。
“哎哟!”
依玥被铃震得胳膊发麻,却盯着他的绑带首咋舌,“你这破布还会发光?
果然藏着好东西!”
楚花朝慌忙收回手,脸又红了。
他看着依玥被铃光映得发亮的脸,突然想起刚才在山洞里,她领口漏出的那片春光,暖得像神树开花时的光。
鼻间又有点发热,他慌忙抬手去捂,还好这次没流血。
依玥看他这副样子,突然“噗嗤”笑出声:“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一跟你说话就脸红,难不成是怕我吃了你?”
楚花朝被她笑得更慌,结结巴巴道:“没、没有……没有就快走,”依玥转身继续往前,嘴角却翘得老高,“再磨蹭神树都要等不及了——哦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叫依玥,依玥的依玥。”
依玥……楚花朝在心里念了一遍这名字,像含了颗山葡萄,酸溜溜的,又有点甜。
他看着她在前面走,发尾沾着的草籽随着脚步颠颠跳跳,突然觉得,这山外的路,好像也没那么难走。
至少,身边有个会笑、会瞪人的姑娘。
就是……下次再流鼻血,可得藏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