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绿珠,珍珠般被采撷的越女。石崇用三斛明珠换我时,满朝笑他痴傻。
他却在金谷园为我建起珍珠帘幕的崇绮楼:“珠儿,你值得世间所有童话。
”每日他下朝归来,总带新巧玩意儿:会唱歌的铜雀,能吐七彩雾气的博山炉。
孙秀率兵围府那日,他攥着我的手冰凉:“若城破,我必先焚此楼。”我笑着摇头,
取下鬓边珊瑚簪:“大人忘了?童话里恶龙总会输的。”簪尖轻叩三下琉璃窗,
满园机关启动,孙秀兵马跌进珍珠陷阱。新帝登基后,我们隐于南海。石崇笨拙地学着采珠,
被蚌壳夹得直跳脚。夕阳下我晃着满篓珍珠笑他:“三斛明珠换的娘子,如今可值三万斛了?
”---江南水汽氤氲的春晨,带着清润的凉意。我赤着脚,踩在码头粗粝的木板上,
脚底是昨日被雨水浸泡后微微发软的触感。前方,珍珠市集喧闹的声浪扑面而来,
混杂着咸腥的海风、珠贩们嘶哑的吆喝,
还有那些穿着绫罗的买主身上散发的、过于甜腻的熏香气息。“上好的合浦珠!圆润光洁,
龙眼大小!”“瞧瞧我这南珠,宝光内蕴,做耳珰最是衬美人肤色!”声音钻进耳朵,
嗡嗡作响。我抱紧了怀中那个粗陶罐,里面是阿爹连夜分拣好的珠贝,
每一枚都浸透了他粗糙掌心的温度与汗水。阿爹佝偻着背,站在一个摊子前,
正费力地向一个捻着胡须、眼神挑剔的珠商比划着,声音低哑:“……您再瞧瞧,这光泽,
这层晕,都是顶好的……”那珠商撇着嘴,指尖随意拨弄着陶罐里的珠贝,
发出沉闷的磕碰声,像敲在我心尖上。他摇头,吐出一个极低的价钱,
仿佛那几枚小小的圆润晶体,不过是河滩上俯拾即是的石子。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
我扭开头,目光掠过攒动的人头,投向远处波光粼粼、仿佛一块巨大碧玉的海面。
风带来断断续续的歌声,缥缈如烟,是熟悉的越地乡音,唱着古老渔歌的调子,
带着一丝无法言说的哀愁:“山有木兮木有枝……”歌声缠绕着码头的喧嚣,
像一根无形的丝线,轻轻拉扯着胸腔里某个角落。眼眶微微发热,我用力眨了眨,
把那点湿意逼回去。生活如沉重的船锚,拖拽着脚下的泥泞,每一步都艰难。
珍珠的光华映在旁人眼中是财富,落在我们掌心,却只是勉强糊口的沙砾。就在这时,
码头入口处传来一阵异常的骚动。人群像被无形的力量分开,喧哗声浪陡然拔高,
又诡异地低了下去。我茫然抬头望去。一辆马车缓缓驶近,车轮碾过湿漉漉的木板,
发出沉重的吱呀声。那车通体乌黑,木料油润得能映出人影,车厢四角悬着小小的铜铃,
随着颠簸发出极清脆、极有韵律的叮铃声,在一片粗粝的背景音里,显得格格不入的精致。
驾车的人神情肃穆,腰背挺得笔直。马车在离我家摊位不远的地方停住了。车帘并未掀开,
只有一只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从墨绿色的车帘缝隙里探出,
随意地朝我们这个方向指了指。那手指的线条流畅有力,指甲修剪得极为圆润干净,
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的漠然。一个穿着深青色绸衣、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立刻小步趋前,
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径直走到了阿爹和那个珠商面前。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陶罐里仅剩的几枚珠贝,并未多言,只对那珠商微微颔首,声音不高,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我家主人,全要了。”珠商脸上瞬间堆满了谄媚的笑,
腰几乎弯到了地上:“哎哟!贵主好眼力!这可是……” 他的话被管家抬手止住。
管家转向阿爹,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恭敬表情,语气却平淡无波:“开个价。
”阿爹显然被这阵势吓住了,嘴唇嗫嚅着,
报出了一个比方才珠商给的略高、但仍远低于这些珠贝价值的数字,
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管家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从怀中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锦囊,
解开系绳,倾倒。哗啦一声,一片温润夺目的光华在粗糙的木板上跳跃开来!
不是零散的铜钱,而是一小堆圆润饱满、大小匀称的明珠!在清晨微湿的光线下,
它们静静地散发着柔和的、仿佛能吸走所有喧嚣的珠光宝气,
映得周围粗糙的木纹、阿爹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襟,都显得黯淡无光。周围瞬间死寂。
所有目光——珠贩的、买主的、苦力的——都黏在了那堆明珠上,
充满了赤裸裸的惊愕、贪婪与不可置信。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凝滞,只有海风卷着咸腥气,
固执地穿过凝固的人群。“够么?”管家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依旧是平淡无波。
阿爹的嘴唇哆嗦着,脸色苍白,像是被那珠光灼伤了眼睛,又像是被巨大的意外砸懵了头,
一个字也说不出。“既如此,”管家微微颔首,仿佛完成了一项再平常不过的采买,“珠贝,
我们带走。”他身后的随从立刻上前,小心地捧起了那个粗陋的陶罐,
动作轻柔得如同捧着易碎的琉璃。管家转身,目不斜视地向马车走去。
那只从车帘后伸出的手,轻轻挥了挥。车夫一抖缰绳,铜铃复又叮叮响起,
沉重的马车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缓缓启动,驶离了这弥漫着海腥与汗水气息的码头。
我站在原地,抱着已经空了的粗陶罐,罐壁冰凉。脚底木板的湿气似乎更重了,渗入骨髓。
那堆明珠的光晕还在眼前晃动,那么近,又那么远,像一场荒诞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梦。
风里断续的越歌,似乎又飘了过来:“……心悦君兮君不知。”---金谷园的春天,
是被无数双手精心编织出来的幻梦。马车载着我,碾过那些喧嚣与汗水交织的记忆,
驶入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空气骤然变得清甜馥郁,仿佛连尘埃都被香料熏染过。车帘掀开,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我瞬间屏住了呼吸。目光所及,是无边无际的、流动的色彩。
灼灼的桃花林如粉霞蒸腾,雪白的梨花似云锦堆叠,更有无数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卉,
泼洒出浓烈到令人眩晕的红、黄、紫、蓝。花树之下,是曲折蜿蜒的清澈水流,三十里清渠,
波光潋滟,倒映着漫天云霞与锦绣花木。玉石砌就的堤岸光滑温润,
水面上漂浮着真正的、盛满美酒的金莲花杯,随着水波轻轻荡漾,偶有锦鲤跃起,
带起一串晶莹的水珠和清脆的叮咚声,那是金杯相碰的声响。远处亭台楼阁,飞檐斗拱,
在花木掩映中若隐若现,琉璃瓦在阳光下流淌着七彩的光晕。这不是人间,
是传说中神仙的居所。我赤着脚,踩在冰凉光滑、仿佛带着天然云纹的象牙阶梯上,
每一步都轻飘飘的,如同踩在云端。侍女的裙裾在我眼前无声地滑过同样光洁的地面,
她们低眉敛目,行走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巨大的厅堂空旷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回声,梁柱皆是合抱粗的巨木,散发着幽远的沉香。
阳光透过高悬的、薄如蝉翼的鲛绡窗纱,筛下迷离柔和的光柱,光柱里,微尘缓缓舞动。
一个穿着宽大锦袍的身影背对着我,站在一扇巨大的雕花窗前,
望着窗外一株开得如火如荼的西府海棠。他身量颇高,肩背宽阔,袍服是深沉的鸦青色,
上面用极细的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在流动的光线里时隐时现,
透着一股不动声色的华贵与力量感。引路的管家无声地退至一旁,垂手侍立。偌大的空间里,
只剩下窗外隐约的鸟鸣和海棠花瓣飘落的微不可闻的簌簌声。他缓缓转过身。石崇。
这个名字早已在无数传说和敬畏的低语中被反复咀嚼。此刻,那张脸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
并非想象中的凶神恶煞或浮浪纨绔。他面庞轮廓分明,鼻梁高挺,一双眼睛尤其引人注目,
眸色很深,如同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沉静而锐利,似乎能轻易穿透人心。
岁月在他眼角刻下了几道浅痕,非但无损其威严,反添了几分阅尽世事的深沉。
嘴唇的线条有些薄,微微抿着,带着一种习惯性的、近乎苛刻的审视意味。他看人的目光,
不像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像是在品鉴一件器物,冷静、专注,带着衡量价值的精准。
那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无形的重量,从头到脚,缓慢地扫过。
我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沾着码头泥尘的脚趾,感到一阵无所遁形的窘迫,
仿佛自己是一件刚被送上架、等待估价的新奇货物。他看了很久。厅堂里静得可怕,
只有窗外海棠花飘落的声音,细碎如叹息。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
带着一种奇特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敲在空旷的大厅四壁,
激起微弱的回音:“明珠蒙尘,亦是明珠。”他的目光似乎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
又似乎穿透了我,看向更渺远的地方。“三斛明珠,换你入我金谷园。从今往后,
你是这园中的‘绿珠’。”绿珠。一个新的名字,像一枚无形的烙印,带着他指尖的微凉,
轻轻落下。没有询问,没有解释,只是一个宣告。我成了他庞大收藏中,
一件最新鲜、最昂贵的活物。窗外的海棠,开得正好,艳烈得如同燃烧的火焰。
***崇绮楼,是石崇在金谷园为我堆砌起的一座水晶牢笼,也是一场盛大童话的开篇。
它矗立在园中最幽静的一隅,倚着一片碧波荡漾的湖水,楼高数丈,
通体仿佛由最纯净的水晶雕琢而成,阳光毫无阻碍地穿透,
将楼内每一寸空间都浸染得明媚透亮。而最令人目眩神迷的,是那无数垂落的珍珠帘幕。
“珠儿,你看!”石崇的声音带着一丝少见的、近乎孩子气的得意。他站在楼前,
亲手为我掀开第一重门帘。哗啦啦——不是寻常珠玉碰撞的清脆,
而是如同春日细雨落入深潭,又似无数颗星辰在寂静夜空里温柔私语。眼前,
是浩瀚的珠光之海。数以万计浑圆莹润的珍珠,被极细的金线串联,
悬垂成一道道流动的星河。大的如同拇指肚,饱满浑圆;小的似米粒,晶莹剔透。
每一颗都经过最苛刻的拣选,光泽、圆度、晕彩,无一不臻完美。它们并非单一的白色,
而是晕染着浅粉、淡金、微紫、月白的柔光,在穿过水晶楼壁的阳光下,交织变幻,
流光溢彩。微风拂过,珠帘轻轻摇曳,
无数细碎的光斑便在光洁如镜的云石地砖上跳跃、流淌,
仿佛整座楼宇都漂浮在荡漾的珠光水波之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清冷的馨香,
是珍珠特有的、混合着深海气息的淡雅芬芳。我站在门口,如同闯入仙境的爱丽丝,
被这铺天盖地的珠光宝气震慑得无法动弹。脚底的云石冰凉,提醒着我并非在梦中。
“世间所有童话里的珍宝,”石崇的声音在我身侧响起,他并未看我,
目光流连在那层层叠叠、变幻莫测的珠帘上,带着一种纯粹的欣赏与满足,“也不过如此了。
珠儿,只有你,配得上住在这里。”他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这价值连城的奇观,
不过是妆点他收藏品的一个恰如其分的画框。这并非情话,
更像是对一件稀世珍宝的安置宣言。起初的日子,我在珠光中无所适从,
如同被投入琉璃缸的金鱼。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帘,在我眼中是沉重冰冷的锁链。
侍奉我的婢女阿罗,是这华丽牢笼里唯一带着温度的存在。她年纪比我略长,
眼神里有着超乎年龄的谨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娘子,该梳洗了。
”阿罗的声音总是轻轻的,像怕惊扰了这满楼的珠光。她托着一个纯银水盆,
里面漂浮着新鲜的花瓣。我坐在珍珠帘幕环绕的梳妆台前,巨大的铜镜映出我苍白的脸,
和身后那片令人窒息的奢华。指尖拂过冰冷的珍珠,那圆润的触感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阿罗,”我看着镜中她模糊的身影,声音低得像耳语,
“这里…像不像一个很大、很亮的笼子?”阿罗替我梳头的手微微一顿。她抬起眼,
在镜中与我对视,那双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理解,有隐忧,
还有一丝更深的东西,像是某种压抑的渴望。她没有直接回答,
只是更轻柔地梳理着我的长发,动作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娘子,
园子里……有好多外面见不到的花呢。金谷春晴,可是洛阳一绝。”她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尤其是东边那片牡丹圃,魏紫姚黄,开得跟云霞似的。
”牡丹?那富丽堂皇的花朵,似乎与这清冷的珍珠世界格格不入。
我望着镜中阿罗低垂的眉眼,心头的窒闷并未消散,却在她的谨慎言辞里,
捕捉到了一丝这巨大金丝笼中同样存在的、属于人的微薄念想。石崇的出现,
开始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为这冰冷的珠光世界注入奇异的色彩。他下朝归来,
脱去那身象征权力的深紫朝服,换上家常的锦袍,
眉宇间属于朝廷重臣的冷硬线条似乎也随之柔和了几分。他踏入崇绮楼时,
身上常带着一种与这精致楼宇微妙契合又格格不入的松弛感。“珠儿,瞧这个!”一次,
他大步流星地进来,袍袖带风,惊得垂挂的珠帘一阵急促的摇曳,叮咚脆响。
他手中托着一个精巧的铜雀,不过巴掌大小,羽毛纹理却纤毫毕现。我正对着窗外发呆,
闻言茫然回头。只见他手指在铜雀尾部某个不起眼的机括上轻轻一旋。咔哒一声轻响。
下一刻,那铜雀竟真的引颈,发出了一声清越婉转的鸣叫!并非模仿凡鸟,而是如清泉击石,
玉磬轻叩,带着一种非人间的空灵韵律,在珠光流动的空间里悠悠回荡。
我惊得微微睁大了眼,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
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得意的笑意。
随手便将那价值不菲的铜雀搁在窗边的螺钿小几上:“赏你了。让它替你解闷儿。”又一日,
他带来一只造型奇古的博山炉。炉盖铸成层叠的山峦,其间有仙人、灵兽、奇花异草,
栩栩如生。他亲手点燃炉底的香炭,撒入一把不知名的香屑。青烟袅袅,
起初是寻常的沉香气息,渐渐弥散开来,竟不可思议地变幻出七彩之色!赤如丹霞,
青如碧空,紫若烟岚……丝丝缕缕,缠绕升腾,在珍珠帘幕折射的斑斓光线下,
交织成一片流动的、梦幻般的雾霭,将整座楼阁笼罩其中。
空气里弥漫开一种清冽又馥郁、难以言喻的芬芳。我站在七彩的烟雾里,
看着那些光怪陆离的色彩在晶莹的珠帘间流淌变幻,一时间竟忘了身在何处。
石崇就站在不远处,背着手,静静地欣赏着这由他一手创造的奇幻景象,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有那深潭般的眼眸里,映着跳跃的七彩流光,透出一种近乎沉迷的专注。“喜欢么?
”他忽然问,声音在迷离的烟雾里显得有些飘渺。我看着眼前这超脱凡俗的景象,又看看他。
那一刻,他不再是那个用权势和财富将我买来的收藏家,
更像是一个执着于将幻想变为现实的、有些任性的造梦者。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混杂着惊叹、茫然,还有一丝被这奇景取悦了的、微弱的暖意。我轻轻点了点头,说不出话。
他嘴角那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没再多言,转身离开了。
七彩的烟雾依旧在崇绮楼里缓缓流淌,包裹着我,也包裹着那些冰冷的、价值连城的珍珠。
***金谷园的流水,仿佛也沾染了主人的性情,在奢靡的平静之下,
暗藏着难以言喻的湍急。石崇并非总带着那些奇巧玩意儿归来。有时,他踏入崇绮楼时,
周身裹挟着一股无形的低气压,比冬日的寒风更刺骨。那深潭般的眼眸里,
冰封着化不开的阴鸷和戾气。“一群蠢物!”低沉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
如同闷雷滚过空旷的楼阁。他并未看我,径直走到那扇巨大的、正对着湖面的琉璃窗前。
窗外,几只悠闲的白鹅划开碧波,姿态闲适。他却猛地一掌拍在窗框上,力道之大,
震得旁边垂挂的珍珠帘幕一阵剧烈的哗啦乱响,珠光摇曳,映在他紧绷的侧脸上,明暗不定。
“尸位素餐,只知争权夺利!这锦绣江山,迟早毁于蚁穴!” 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冰凌,
狠狠砸落。楼内的空气瞬间凝滞。侍女们早已悄无声息地退到最远的角落,垂着头,
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墙壁的阴影里。连阿罗也屏住了呼吸,眼神里充满惊惧。唯有那些珍珠,
兀自晃动着,发出细碎无助的碰撞声。我坐在靠窗的软榻上,
正拿着一卷他前几日随手丢给我的、讲海外异闻的帛书,指尖冰凉。
书卷上的字迹在眼前模糊晃动。他此刻的模样,
与那个兴致勃勃展示铜雀、博山炉的男人判若两人。这才是真正的石崇,
那个传说中动辄杀婢、与王恺斗富时打碎珊瑚如碾碎枯枝的权贵。恐惧像冰冷的藤蔓,
悄悄缠上心尖。然而,就在那令人窒息的静默里,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跳了出来。
是那卷异闻录上的故事——遥远西方的某个小国,有位性情暴躁的君主,每当怒火攻心,
他的宰相便会献上一杯奇特的、散发着奇异香气的“安神茶”,据说饮下后,
再大的怒火也会如冰雪消融。我鬼使神差地站起身。足下的云石地砖冰凉刺骨。
我走到角落那个终日温着热水的紫砂小炉旁,炉上煨着清泉水。指尖微微颤抖着,
拿起一个素净的白玉盏。没有奇特的香草,只有他平日惯饮的、产自蜀地的蒙顶石花。
滚烫的水注入盏中,碧绿的芽叶舒展翻滚,氤氲起清淡的茶香。双手捧着那盏热茶,
我一步步走向那个散发着危险气息的背影。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珠帘的光影在他深色的锦袍上晃动,如同不安的涟漪。终于走到他身后,
我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寒意。我深吸一口气,将茶盏轻轻递到他身侧的窗台上,
声音轻得如同珠帘最细碎的碰撞:“大人,茶……新沏的。”没有抬头看他,
说完便立刻后退了一步,垂手侍立,心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几乎要破膛而出。
时间仿佛凝固了。窗外的白鹅无知无觉地游弋,划开一道道细长的水痕。过了许久,
久到我几乎以为他并未听见,或者这微不足道的举动只会引来更猛烈的雷霆。
那只骨节分明、方才还拍得窗棂震响的手,却缓缓伸了过来。他端起那盏白玉茶盏,
指腹摩挲着温润的盏壁。没有怒斥,没有摔杯。他只是沉默地,望着窗外浩渺的湖水。
升腾的热气模糊了他冷硬的侧脸线条。最终,他举起茶盏,凑到唇边,呷了一口。
紧绷的肩背,似乎极其细微地松弛了一线。那盏茶,他饮尽了。下一次,
当他又带着一身朝堂上的阴郁寒气归来,眉宇间积郁着风暴时,我依旧默默起身,
为他捧上一盏清茶。有时是蒙顶石花,有时是别的香茗。那盏温热的茶水,
仿佛成了某种无声的、心照不宣的仪式。他依旧沉默,依旧不会看我,但会接过茶盏,
在窗边伫立良久,直至那浓得化不开的戾气,随着袅袅茶烟,一点点消散在珍珠的光晕里。
这微妙的互动,像一道细小的裂缝,透进了些许光亮。偶尔,他饮过茶,
心情似乎真的平复些许时,会随口与我讲起朝中事,语气带着惯有的讥诮和不屑。
“今日朝会,又为那南中战事吵得不可开交。”他放下空盏,目光依旧落在窗外,
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却透着冷意,“一帮只知清谈的废物!空耗粮饷,畏敌如虎。
若依我当年在荆州……”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那一瞬间,
我仿佛在他眼中看到了久违的、属于武将的锐利锋芒,如同尘封的宝剑骤然出鞘一瞬,
寒光凛冽,与他平日展现的奢靡权臣形象迥异。
那是一种真正经历过沙场、手握生杀予夺的力量感。我安静地听着,捧着空了的茶盘。
那些军国大事离我太遥远,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但他话语里那份对“空谈废物”的鄙夷,
那份隐含的、对昔日峥嵘的追忆,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漾开微澜。
原来这金谷园的主人,这珍珠楼宇的建造者,也曾是执掌重兵、叱咤一方的封疆大吏。
这认知,让他身上那种捉摸不定的危险气息,变得更加复杂难辨。窗棂外的天空,
不知何时堆积起了浓重的铅云,沉甸甸地压下来,预示着一场山雨欲来。
***金谷园的盛夏,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后,戛然而止。那日清晨,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糖,一丝风也没有,连蝉鸣都透着股垂死挣扎的嘶哑。
珍珠帘幕纹丝不动,折射着窗外过于刺目的天光,楼内一片令人窒息的闷热。
石崇比平日下朝早了许多。他踏入崇绮楼时,脚步沉得像灌了铅,
脸色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灰败,如同被雨水泡透的、失去光泽的锦缎。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
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惊怒、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濒临绝境的疯狂。
他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走向窗边,只是僵立在门口,沉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楼阁里清晰可闻。
“孙秀……” 他吐出这个名字,声音嘶哑干涩,像是喉咙被砂纸磨过,“……那个阉竖!
那个贱奴!”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一种被羞辱的狂怒。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手中的针线无声滑落在地毯上。
阿罗也猛地抬起头,脸色煞白。“他竟敢!”石崇猛地抬头,目光如淬毒的利箭,
狠狠钉在层层叠叠的珍珠帘幕上,又猛地扫向我,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颤,有暴怒,有绝望,
还有一种……近乎毁灭的占有欲。“他竟敢向陛下进谗,构陷于我!
更敢……更敢开口索要你!”他一步步向我走来,锦袍的下摆拂过光滑的地面,
发出令人心悸的摩擦声。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我。
他猛地攥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那手冰凉刺骨,
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带着绝望的颤抖。“珠儿!”他的声音低沉、急促,
如同困兽濒死的咆哮,滚烫的呼吸喷在我的额发上,“听着!若……若城破!
若那些贼子敢踏入金谷园一步!”他的目光死死攫住我的眼睛,
里面燃烧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火焰,“我必先焚此楼!绝不让那卑贱之徒……染指你分毫!
” 最后几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焚楼!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我脑中炸开!
眼前瞬间闪过那无数价值连城的珍珠在烈焰中爆裂、焦黑的景象,